> 香烟的世界 > 生活中的人生2(生活中的人生观)

生活中的人生2(生活中的人生观)

县城南关的交易市场热闹得简直叫人眼花缭乱。一大片空地,挤满了各式各样买东西的人。以菜市、猪市、牲口市和熟食摊为主,形成了四个基本的中心。另一个最大的人群中心是河南一个什么县的驯兽表演团,用破旧的蓝布围了一个大圈当剧场,庄稼人挤破脑袋两毛钱买一张票,去看狗熊打篮球,哈巴狗跳罗圈。市场上弥漫着灰尘,噪音像洪水声一般喧嚣,到处充满了庄稼人的烟味和汗味。高加林提着那篮子馍,从本县那条主要的大街上满头大汗地挤过来,就投入到这个闹哄哄的人海里了。他提着篮子盖在人群里瞎挤了一气,自己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是个讲卫生的人,雪白的毛巾一直把馍篮子得严严的,生怕落进去灰尘。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干什么的,有几次他试图把口张开,喊叫一声,但怎么也喊不出声音来。他听见市场上所有卖东西的人都在吆喝,尤其是一些生意油子,那叫卖的声音简直成了一种表演艺术。他以前听见这样的喊叫,只觉得好笑。可现在他在心里很佩服这种什么也不顾忌地欢畅舒坦的叫喊声;觉得这也是一种很大的本事。他自己明显地感到,他在这个界里,成了一个最无能的人。正当他在人堆里茫然乱挤的时候,听见背后有个妇女对旁边一个什么人说:“今儿个死老头子又要喝酒,请下一堆客人,热得不想做饭,国营食堂的馍又黑又脏,串了半天,这市场上还没个卖好白馍的……”高加林一听,赶忙转过身,准备把蒸馍上的毛巾揭开。可他身子刚转过去,马上又转了过来,慌忙躲到一个卖木锨的老汉身后——他看见那个寻找着买馍的妇女正好是张克南他妈!以前上学时,他去过克南家一两次,克南他妈认识他!可怜的小伙子像小偷一样藏在那个卖木锨的老汉背后,直等到看不见克南他妈才又走动起来。也许克南他妈早认不得他了,但他的自尊心使他不能和这样一个过去认识的人做这笔买卖。

这时候,满城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喇叭里传来了黄亚萍预报节目的声音。亚萍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变得更加庄重和柔和;普通话的水话的水平简直可以和中央台的女播音员乱真。高加林疲乏地背靠在一根水泥电杆上,两道剑眉在眉骨上一跳一跳的。他眼睛微微地闭住,牙齿咬着嘴唇。他想到克南此刻也许正在长途汽车上悠闲地观赏着原野上的风光;黄亚萍正坐在漂亮的播音室里,高雅地念着广播稿……而他,却在这尘土飞扬的市场上颠簸着为几个钱受屈受辱,心里顿时翻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他已经完全无心卖馍了。他决定离开这个他无能为力的场所,到一个稍微清静的地方呆一会,至于馍卖不了怎么办,现在他也不想考虑了。到哪里去呢?他突然想起了他已经久违的县文化馆阅览室。他很快又从大街里挤过来,来到十字街以北的县文化馆。因为他爱好文学,文化馆他有几人熟人,本来想进去喝点水,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今天怕见任何熟人!他径直进了阅览室,把馍篮放在长椅的角上,从报架上把《人民日报》、《光明是报》《中国青年报》《参考消息》和本省的报纸取了一堆,坐在椅子上看起来。这里没什么人。在城市喧嚣的海洋里,难得有这么平静的一隅。他最近由于生活发生了混乱,很多天没看报纸杂志了。他从初中就养成了每天看报的习惯,一天不看报纸总像缺个什么似的。当他好多天以后重新进入报纸的世界时立刻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他首先看《人民日报》的国际版。他很关心国际问题,曾梦想过去国际关系学院读书。在高中时,他曾钉过一个很大的笔记本,里面虚张声势地写上“中东问题”、“欧洲共同体国家相互政治经济关系研究”、“东盟五国和印支三国未来关系的演变”、“中美苏三角关系中美国的因素”等等胡思乱想的“研究”题目。现在他想起来已经有点可笑,但当时的“气派”却把同学们吓了一跳!其实他也并没能“研究”什么只不过剪贴了一点报刊资料而已。他先把各种报纸翻着浏览了一遍,然后找了一篇长一点的文章“过瘾”。他身子蜷曲在长椅子里,看起了韩念龙在联合国召开的柬埔寨国际会议上的发言。他把几种大报好多天的重要内容几乎通通看完以后,浑身感到一种十分熨贴舒服的疲倦。直到阅览室的工作人员来关门的时候,他才大吃一惊:现在已经到城里人吃下午饭的时光了!他慌忙提起蒸馍篮子,出了阅览室。

太阳已经远远向西边倾斜过去了。市声基本落下,街道上稀稀落落的没有了多少人。他在阅览室呆的时间太长了!现在怎么办呢?庄稼人大部分都已经像潮水一样退出了城市,这时候他要是再出现在街上,很容易碰见熟悉的人。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办法了。他站在阅览室的门口踌躇了半天,最后只好决定提篮子回家去。他垂头丧气出了城,向大马河川道那里走去,一切都还是来的样子,篮子里的白馍一个了没少。他赶这回集,连一分钱的买卖都没做。他走到大马河桥上时,突然看见他们村的巧珍立在桥头上,手里拿块红手帕扇着脸,身边撑着他们家新买的那辆“飞鸽”牌自行车。巧珍看见他,主动走过来了,并且站在了他的面前——“加林,你是不是卖馍去了?”她脸红扑扑的,不知为什么,看起来精神有点紧张,身体像发抖似地微微颤动着,两条腿似乎都有点站不稳。“嗯……”高加林应承了一声,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没话寻话地说:“你也赶集去了?”“嗯……”巧珍用手帕揩着脸上沁出的汗珠,眼睛斜看着她的自行车,但精神却在注意他,说:“我来赶集,一点事也没……加林,”她突然转过脸看着他说,“我知道你一个馍也没卖掉!我知道哩!你怕丢人!你干脆把馍给我,你在这里把我的车子看住,让我给你卖去!”巧珍说着,两只手很快就过来拿他的篮子。高加林闷头闷脑地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巧珍已经从他胳膊上把篮子夺走了。她什么话也没说,提着篮子就返身向街道上走去了。高加林望着她远去的苗条的背影,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两只手在桥栏杆上摸来摸去,怎么也弄不清楚为什么突然出现了这样的事情。对于巧珍来说,她今天的行动是蓄谋已久的。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多少年埋藏在她心中的感情,已经忍无可忍,她要爆发了!否则,她觉得自己简直活不下去了!

刘立本这个漂亮得像花朵一样的二女子,并不是那种简单的农村姑娘。她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感受和理解事物的能力很强,因此精神方面的追求也很不平常。加上她天生的多情,形成了她极为丰富的内心世界。村前庄后的庄稼人只看见她外表的美,而不能理解她那绚丽的精神光彩。可惜她自己又没文化,无法接近她认为“更有意思”的人。她在有文化的人面前,有一种深刻的自卑感。她常在心里怨她父亲不供她学。等她明白过来时,一切都已经为时过晚了。为了这个无法弥补的不幸,她不知暗暗哭过多少回鼻子。但她决心要选择一个有文化、而又在精神方面很丰富的男人做自己的伴侣。就她的漂亮来说,要找个公社的一般干部,或者农村出去的国家正式工人,都是很容易的;而且给她介绍这方面对象的媒人把她家的门槛都快踩断了。但她统统拒绝了。这些人在她看来,有的连农民都不如。退一步说,就是和这样的人结婚,男人经常在外门,一年回不来几次;娃娃、家庭都要她一个人操磨。这样的例子在农村多得很!而最根本的是,这些人眼里没有她看得上的。如果真正有合她心的男人,她就是做出任何牺牲也心甘情愿。她就是这样的人!她父亲虽然养活了她,也养活了她,但根本不理解她。他见她不寻干部、工人,就急着给她找农村的。并且一心看向下个马店的马拴。马拴这人前几年在公社农田基建会战时,她和他接触不少。他人诚实,心眼也不死,做买卖很利索,劳动也是村前庄后出名的。家里的光景富裕而殷实,拿农村人的眼光看,算是上等人家。但她就是产生不了爱马拴的感情。尽管马拴热心地三一回五一回常往她家里跑,她总是躲着不见面,急得她父亲把她骂过好几回了。


巧珍刚懂得人世间还有爱情这一回事的时候,就在心里爱上了加林。她爱他的潇洒的风度,漂亮的体型和那处处都表现出来的大丈夫气质。她认为男人就应该像个男人;她最讨厌男人身上的女人气。她想,她如果跟上了加林这样的男人,就是跟上他跳了崖也值得!她同时也非常喜欢他的那一身本事:吹拉弹唱,样样在行;会安电灯,会开拖拉机,还会给报纸上写文章哩!再说,又爱讲卫生,衣服不管新旧,常穿得干干净净,浑身的香皂味!她曾在心里无数次梦想她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情景: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里,让他拉着,在春天的田野里,在夏天的花丛中,在秋天的果林里,在冬天的雪地上,走呀,跑呀,并且像人家电影里一样,让他把她抱住,亲她…可是在现实生活里,她的自卑感使她连走近他的勇气都没有。她时时刻刻在想念他,又处处在躲避他。她怕她的走路、姿势和说话在他面前显出什么不妥当来,惹她心爱的人笑话。但是,她的心思和眼睛却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他啊!加林上高中时,她尽管知道人家将来肯定要远走高飞,她永远不会得到他,但她仍然一往情深,在内心里爱着他。每当加林星期天回来的时候,她便找借口不出山,坐在家院子的河畔上,偷偷地望着对面加林家的院子。加林要是到村子前面的水潭去游泳,她就赶忙提个猪草篮子到水潭附近的地里去打猪草。星期天下午,她目送着加林出了村子。上县城去了,她便忍不住眼泪汪汪,感到他再也不回高家村了。

加林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灰溜溜地回到村里以后,巧珍高兴得几乎发了疯。她多少次的梦想露出了希望的光芒。她谋算:加林现在成了农民,大概将来就得找个农村媳妇吧?如果他找农村户口的姑娘,她虽然没文化,但她自己有信心让他爱她,可是,希望的光芒很快暗淡了。加林当了教师。教师现在是唯一有希望进入商品粮世界的。按加林的能力来说,将来完全有把握转成正式教师。她又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她常常一个人躲在她们家河畔上的那棵老槐树后面,向学校那里呆呆地张望。她目送着加林从那条被学生娃踩得白光刺眼的小路上向学校走去;又望着他从那条路上向村里走来……

她是个心眼很活的姑娘!所有这一切做得谁也看不出来。是的,村里谁也不知道这个俊女孩子的梦想和痛苦!只有她在县城正上高中的妹妹巧玲,似乎有一点觉察,有时对她麻木的发呆和莫名其妙的焦躁不安,诡秘地一笑,或真诚地为她叹息一声!现在,在高加林又一次当了农民的时候,她那长期被压抑的感情又一次剧烈地复活了。这次就好像火山冲破了地壳,感情的洪流简直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住了。她为他当了农民而高兴,又同时为他的痛苦而痛苦——为此,她甚至还在她大姐面前骂高明楼不是个人。

她不知道该怎样心疼他。昨天中午,她看见他去游泳的时候,匆忙提了猪草篮在水潭边的玉米地里穿过,顺便摘了自留地的一个甜瓜,想破开脸皮去安慰一下他:今天她看见他上集去了,又骑了个车子撵来了。她今天上集的确什么事也没;她赶这回家集,完全是想找机会对他说出她全部的心里话!她今天实际上一直都不远不近地跟着加林在集上的人群里挤。她看见亲爱的人提着蒸馍篮子,在人群里躲躲闪闪,一个也卖不了,后来痛苦地靠在水泥电杆上闭起眼睛的时候,她脸上的泪水也刷刷地淌着手帕揩也揩不及。

后来,她看见加林进了文化馆,知道他的蒸馍是卖不出去了。她当时很想进阅览室去,但她想自己不识字,进那里去干什么?再说,那里面人多,她不好和加林说什么话。于是,她就骑车来到大马河桥上,在那里等他过来,从中午一直站到下午……刘巧珍现在提着一篮子蒸馍,兴奋地走在县城的大街上,感到天地一下子变得非常明亮了;好像街道上所有的人都在咧着嘴巴或者抿着嘴向她笑。迎面过来一群幼儿园刚放了学的娃娃,她抱住一个就亲了一口!直到过了十字街,穿过城里那条主要街道,来到南关的自由交易市场时,她才停住了脚步,忍不住害臊地笑自己的荒唐:她原来根本不是打算来卖这篮蒸馍的,而准备适给城里她的一个姨姨家。她姨家住在十字街上面的山坡上,她现在却疯头胀脑地跑到了这里!至于馍钱,她不会向姨姨要的,她早已给加林准备好了。她并且还给加林买了一条好烟,已放在自行车的花布提包里了。她很快又掉转身,向姨姨家走去。巧珍把一篮子蒸馍给姨姨家放下,转身就起身。她姨和她姨夫硬拉住让她吃饭,她坚决地拒绝了:她怕加林在桥上等她等得不耐烦。她提着空篮子从姨姨家出来,几乎是跑着向大马河桥上赶去。

太阳刚刚落山,西边的天上飞起了一大片红色的霞朵。除过山尖上染着一抹淡淡的桔黄色的光芒,川两边大山浓重的阴影已经笼罩了川道,空气也显得凉森森的了。大马河两岸所有的高秆作物现在都在出穗吐缨。玉米、高粱、谷子,长得齐楚楚的。都已冒过了人头。各种豆类作物都在开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淡芬芳的香耒。远处的山坡上,羊群正在下沟,绿草丛中滚动着点点白色。富丽的夏日的大地,在傍晚显得格外宁静而庄严。高加林和刘巧珍在绿色甬道中走着,路两边的庄稼把他们和外面的世界隔开,造成了一种神秘的境界。两个青年男女在这样的环境中相跟着走路,他们的心都由不得咚咚地跳。他俩起先都不说话。巧珍推着车,走得很慢。加林为了不和她并排,只好比她走得更慢一点,和她稍微错开一点距离。此刻,他自己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精神上的紧张:因为他从来没有单独和一个姑娘在这样悄没声响的环境中走过。而且他们又走得这样慢。简直和散步一样。高加林由不得认真看了一眼前面巧珍的侧影。他惊异地发现巧珍比他过去的印象更要漂亮。她那高挑的身材像白杨树一般可爱,从头到脚,所有的曲线都是完美的。衣服都是半旧的:发白的浅毛蓝裤子,淡黄色的的确良短袖衫;浅棕色凉鞋,比凉鞋的颜色更浅一点的棕色尼龙袜。她推着自行车,眼睛似乎只盯着前面的一个地方,但并不是认真看什么。从侧面可以看见她扬起脸微微笑着,有时上半身弯过来,似乎想和他说什么,但又很快羞涩地转过身,仍像刚才那样望着前面。高加林突然想起,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和巧珍一样的姑娘。他仔细回忆一下,才想起他是看到过一张类似的画。好像是幅俄罗斯画家的油画。画面上也是一片绿色的庄稼地,地面的一条小路上,一个苗条美丽的姑娘一边走,一边正向远方望去,只不过她头上好像拢着一条鲜红的头巾……在高加林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前面的巧珍内心里正像开水锅那般翻腾着。第一次和她心爱的人单独走在一块,使得这个不识字的农村姑娘陶醉在一种巨大的幸福之中。为了这一天,她已经梦想了好多年。她的心在狂跳着;她推车子的两只手在颤抖着;感情的潮水在心中涌动,千言万语都卡在喉咙眼里,不知从哪里说起。她今天决心要把一切都说给他听,可她又一时羞得说不出口。她尽量放慢脚步,等天黑下来。她又想:就这样不言不语走着也不行啊!总得先说点什么才对。她于是转过脸,也不看加林,说:“高明楼心眼子真坏,什么强事都敢做……”
加林奇怪地看了看她,说:“他是你们的亲戚,你还能骂他?”“谁和他亲戚?他是我姐姐的公公,和我没一点相干!”巧珍大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加林。“你敢在你姐面前骂她公公吗?”“我早骂过了!我在他本人面前也敢骂!”巧珍故意放慢脚步,让加林和她并排走。高加林一时弄不清楚为什么巧珍在他面前骂高明楼,便故意说:“高书记心眼子怎个坏?我还看不出来。巧珍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愤愤地说:“加林!他活动得把你的教师下了,让他儿子上!看现在把你愁成啥了……

巧珍推车赶上来,大胆地靠近他,和他并排走着,亲切地说:“他做的歪事老天爷知道,将来会报应他的!加林哥,你不要太熬煎,你这几天瘦了。其实,当农民就当农民,天下农民一茬人哩!不比他干部们活得差。咱农村有山有水,空气又好,只要有个合心的家庭,日子也会畅快的……”

高加林听着巧珍这样的话,心里感到很亲切。他现在需要人安慰。他于是很想和她拉拉家常话了。他半开玩笑地说:“我上了两天学,现在要文文不上,要武武不下,当个农民,劳动又不好,将来还不把老婆娃娃饿死呀!”他说完,自己先嘿嘿地笑了。巧珍猛地停住脚步,扬起头,看着加林说:

“加林哥!你如果不嫌我,咱们两个一搭里过!你在家里盛着,我给咱上山劳动!不会叫你受苦的……”巧珍说完,低下头,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局促地扯着衣服边。

血“轰”一下子冲上了高加林的头。他吃惊地看着巧珍,立刻感到手足无措;感到胸口像火烧一般灼疼。身上的肌肉紧缩起来。四肢变得麻木而僵硬。

爱情?来得这么突然?他连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他还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想到过要爱巧珍。他感到恐慌,又感到新奇;他带着这复杂的心情又很不自然地去看立在他面前的巧珍。她仍然害羞地低着头,像一只可爱的小羊羔依恋在他身边。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馨的气息在强烈地感染着他;那白杨树一般苗条的身体和暗影中显得更加美丽的脸庞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他尽量控制着自己,对巧珍说:“咱们这样站在路上不好。天黑了,快走吧……”

巧珍对他点点头,两个人就又开始走了。加林没说话,从她手里接过车把,她也不说话,把车子让他推着。他们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高加林才问她:“你怎猛然说起这么个事?”

“怎是猛然呢?”巧珍扬起头,眼泪在脸上静静地淌着。她于是一边抹眼泪,一边把她这几年所有的一切一点也不瞒地给他叙说起来……高加林一边听她说,一边感到自己的眼睛潮湿起来。他虽然是个心很硬的人,但已经被巧珍的感情深深感动了。一旦他受了感动的时候,就立即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激情:他的眼前马上飞动起无数彩色的画面;无数他最喜欢的音乐旋律也在耳边响起来;而眼前真实的山、水、大地反倒变得虚幻了……他在听完巧珍所说的一切以后,把自行车“啪”地撑在公路上,两只手神经质地在身上乱摸起来。

巧珍看着他这副样子,突然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抹去脸上的泪水,一边从车子后架上取下她的花提包,从里面掏出一包“云香”牌香烟,递到他面前。

高加林惊讶地张开嘴巴,说:“你怎知道我是找烟哩?”

她妩媚地对他咧嘴一笑,说:“我就是知道。快抽上一支!我给你买了一条哩!”高加林走近她,先没有接烟,用一种极其亲切和喜爱的眼光怔怔地看着她。她也扬起脸看着他,并且很快把两只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胸脯上。加林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背,然后坚决地把他发烫的额头贴在她同样发烫的额头上。他闭住眼睛,觉得他失去了任何记忆和想象………

当他们重新肩并肩走在路上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月光把绿色的山川照得一片迷朦;大马河的流水声在静悄悄的夜里显得非常响亮。村子就在前边——在公路下边的河湾里,他们就要分手各回各家了。

在分路口,巧珍把提包里的那条烟掏出来,放在加林的篮子里,头低下,小声说:“加林哥,再亲一下我……”

高加林把她抱住,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对她说:“巧珍,不要给你家里人说。记着,谁也不要让知道!……以后,你要刷牙哩……”巧珍在黑暗中对他点点头,说:“你说什么我都听……”

“你快回去。家里人问你为啥这么晚回来,你怎说呀?”

“我就说到城里我姨家去了。”

加林对她点点头,提起蓝子转身就走了。巧珍推着车子从另一条路上向家里走去。

高加林进了村子的时候,一种懊悔的情绪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他后悔自己感情太冲动,似乎匆忙地犯了一个错误。他感到这样一来,自己大概就要当农民了。再说,他自己在没有认真考虑的情况下就亲了一个女孩子,对巧珍和自己都是不负责任的。使他更维受的是,他觉得他今夜永远地告别了他过去无邪的二十四年,从此便给他人生的履历表上划上了一个标志。不管这一切是愉快的还是痛苦的,他都想哭一场!当他走进自己家门时,他爸他妈都坐在炕上等他。饭早已拾掇好了,可是,他们显然还没有动筷子。见他回来,他爸赶忙问他:“怎才回事?天黑了好一阵了,把人心焦死了!”

他妈瞪了他爸一眼:“娃娃头一回做这营生,难肠成个啥了,你还嫌娃娃回来得迟!”她问儿子:“馍卖了吗?”

加林说:“卖了。”他掏出巧珍给他的钱,递到父亲手里。

高玉德老汉嘴噙住烟锅,凑到灯前,两只瘦手点了点钱,说:“是这!干脆叫你妈明早上蒸一锅馍,你再提着卖去。这总比上山劳动苦轻!”

加林痛苦地摇摇头,说:“我不去做这营生了,我上山劳动呀!”这时候,他妈从后炕的针钱篮里拿出一封信,对他说:“你二爸来信了,快给咱念念。”

加林突然想起,他今天为那篮该死的馍,竟然忘了把他给叔父写的信寄出去了——现在还装在他的口袋里!他从他妈手里接过叔父的信,在灯前给两个老人念起来——

你们好!今天写信,主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最近上级决定让我转到地方工作。我几十年都在军队,对军队很有感情,但要听党的话,服从组织安排。现在还没有定下到哪里工作。等定下来后,再给你们写信。

今年咱们那里庄稼长得怎样?生活有没有困难?需要什么,请来信。加林倒儿已经开学了吧?愿他好好为党的教育事业努力工作。祝你们好!

弟:玉智高加林念完,把信又递给他妈,心里想:既然是这样,他给叔父写的信寄没寄出去,现在关系已不大了。

刘巧珍刷牙了。这件事本来很平常,可一旦在她身上出现,立刻便在村里传得风一股雨一股的。在村民们看来,刷牙是干部和读书人的派势,老百姓谁还讲究这?高加林刷牙,高三星刷牙,巧珍的妹妹巧玲刷牙,大家谁也不奇怪,唯独不识字的女社员刘巧珍刷牙,大家感到又新奇又不习惯。“哼,刘立本的二女子能翘得上天呀!好好个娃娃,怎突然学成了这个样子?”“一天门外也没逛,斗大的字不识一升,倒学起文明来了!”“卫生卫生,老母猪不讲卫生,一肚子下十几个肥猪娃哩!”“哈呀,你们没见,一早上圪蹴在河畔上,满嘴血糊子直淌!看过洋不洋?”……村里少数思想古旧、不习惯现代文明的人,在山里,在路上,在家里,纷纷议论他们村新出现的这个“西洋景。”

刘巧珍根本不管这些议论,她非刷牙不可!因为这是亲爱的加林哥要她这样做的啊!痴情的姑娘为了让心爱的男人喜欢,任何勇气都能鼓起来。她根本不管世人的讥笑;她为了加林的爱情什么都可以忍受。

这天早晨,她端着牙缸,又蹲在他们家的河畔上刷开了牙,没刷几下,生硬的牙刷很快就把牙床弄破了,情况正如村里人传说的“满嘴里冒着血糊子”。但她不管这些照样使劲刷。巧玲告诉她,刚开始刷牙,把牙床刷破是正常的,刷几次就好了。这时候,碰巧几个出山的女子路过她家门前,嬉皮笑脸地站下来看她出“洋相”;另外一些村里的碎脑娃娃看见这几个女子围在这里,不知出了啥事,也跑过来凑热闹了;紧接着,几个早起拾粪路过这里的老汉也过来看新奇。

这些人围住这个刷牙的人,稀奇地议论着,声音嗡嗡地响成一片。那几个拾粪老头竟然在她前面蹲下来,像观察一头生病的牛犊一样,互相指着她的嘴巴各抒己见。后面来的一个老汉看见她满嘴里冒着血沫子,还以为得了什么急症,对其他老汉惊呼:“还不赶快请个医生来?”逗得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了。巧珍本来想和周围的人辩解几句,大大方方开个玩笑解脱自己,无奈嘴里说不成话。她也不管这些了,照样不慌不忙的刷她的牙。她本来想结束了,但又赌气地想:我多刷一会让他们看,叫他们看得习惯着!

她右手很不灵巧地拿牙刷在嘴里鼓弄了好一阵后,然后取出牙刷,喝了一口缸子里的清水,漱了漱口,把牙膏沫子吐在地上,又喝了一口水漱起来。周围一圈人的眼光就从那牙缸子里看到她的嘴上,又从她的嘴上年到土地上。

这时候,巧珍她爸赶着两头牛正从河沟里上他家的河畔。这个庄稼人兼生意人前几天又买了两头牛,还没转手卖出去,刚才吆着牲口到沟里饮水去。

立本五十来岁,脸白里透红,皱纹很少,看起来还年轻。他穿一身干净的蓝咔叽衣服,不过是庄稼人的式样;头上戴着白市布瓜壳帽。看起来不太像个农民,至少像是城里机关灶上的炊事员。刘立本吆牛上了河畔,见一群人围住巧珍看她刷牙,早已气得鬼火冒心了!他发现巧珍这几天衣服一天三换,头梳个没完没了,竟然还能翘得刷起了牙。他前两天早想发火了,但觉得女子大了,怕她吃消不了,硬忍着没吭声。

现在他看见巧珍在一群人面前丢人败兴,实在起火得不行了。他丢下两头牛不管,满脸通红,豁开人群,大声喝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快滚回去!给老子跑到门外丢人来了!”

刘立本一声喝骂,赶散了所有看热闹的人。娃娃女子们先跑了,几个老汉慌忙提起拾粪筐,尴尬地出了他们本不该来的这个地方。巧珍手里提着个刷牙缸子,眼里噙着两颗泪珠说:“爸,你为啥骂人哩!我刷牙讲卫生,有什么不对?”

“狗屁卫生!你个老百姓,满嘴的白沫子,全村人都在笑话你这个败家子!你羞先人哩!”

“不管怎样,刷个牙算什么错!”巧珍嘴硬地辩解说:“你看你的牙,五十来岁就掉了那么多,说不写就是因为没……”“放屁!牙好牙坏是天生的,和刷不刷有屁相干!你爷一辈子没刷牙,活了八十岁还满口齐牙,临殁的前一年还咬得吃核桃哩!你趁早把你那些刷牙家具撇了!”

“那巧玲刷牙你为什么不管?”

“巧玲是巧玲,你是你!人家是学生,你是个老百姓!”

“老百姓就连卫生也不能讲了?”巧珍一下子委屈得哭开了。她大声和父亲嚷着说:“你为什么不供我上学?你就知道个钱!你再知道个啥?你把我的一辈子都毁了,叫我成了个睁眼瞎子!今儿个我刷个牙,你还要这样欺负我……”她一下背过来,双手蒙住脸哭得更厉害了。

刘立本一下子慌了。他很快觉得他刚才太过分——他已经好多年不这样对待孩子了,他赶忙过来乘哄她说:“爸爸不对,你别哭了,以后要刷,就在咱家灶火圪劳土佥里刷,不要跑到土佥畔上刷嘛!村里人笑话哩……”

“让他们笑话!我什么也不怕!我就要到土佥畔上刷!”巧珍狠狠地对父亲说道。刘立本叹了一口气,回头向院子后面看了看,立刻惊叫一声,撒开腿就跑——他的那两头牛已快把他辛苦务养起来的几畦包心菜啃光了!巧珍擦去泪水,委屈地转身回了家。她先洗了脸,然后对着镜子认真地梳起了头发。她把原来的两根粗黑的短辫,改成像城里姑娘们正时兴的那种发式:把头发用花手帕在脑后扎成蓬蓬松松的一团。穿什么衣服呢?她感到苦恼起来。

自从那晚上以后,巧珍每时每刻都想见加林;想和他拉话,想和他亲亲热热在一块。可是不知为什么,加林好像一直在躲避她,好像不愿意和她照面,她想起加林哥那晚上那么喜爱地亲她,现在又对她这么冷淡,忍不住委屈得眼泪汪汪了。她看见他这几天已经出山劳动了,一下子穿得那么烂,腰里还束一根草绳,装束得就像个叫花子一样。他每天早上都扛把老镢头,去山上给队里掏麦田稻子,中午也不回来,和众人一块吃送饭。他有新衣服,为什么要穿得那么破烂?昨天她看见他在井边担水,肩背上的衣服已经被什么划破一个大口子,露出的一块皮肉晒得黑红。她站在自家土佥畔上,心疼得直掉泪,想跑下去看他,可加林哥好像不愿理她,担着水头也不回就走了——他明明看见了她啊!

她昨个晚上,一夜都没睡好觉。想来想去,不知道加林为啥又不愿理她了。后来,她突然想到:是不是加林嫌她穿得太新了?这几天,她可是把她最好的衣服都拿出来穿过了。

可能就是因为这!你看他穿得多烂!他大概觉得她太轻浮了吧!人家是知识人,不像农村人恋爱,首先要换新衣服。她太俗气了!她看见加林哥穿那身烂衣服,反而觉得他比穿新衣服还要俊,更飘洒了!可她却正好相反,换了最新的衣服!加林哥一定看见反感了。可她又难受地想:加林哥呀,我之所以这样,还是为了你呀!现在她决定把那件米黄的确良短袖衫和那条深蓝色的确良裤子换下来,重新穿上平时她劳动穿的那身衣服:半旧的草绿色裤子,洗得发白的蓝劳动布上衣,再把水红衬衣的大翻领翻在外面。她打扮好后,就捡起锄头向前村走去。今天组里锄玉米,正好加林在玉米地对面的山坡上挖麦田子,他肯定会看见她的……高加林在赶罢集第二天,就出山劳动了。像和什么人赌气似的,他穿了一身最破烂的衣服,还给腰里束了一根草绳,首先把自己的外表“化装”成了个农民。其实,村里还没一个农民穿得像他这么破烂。他参加劳动在村里引起了纷纷议论。许多人认为他吃不下苦,做上两天活说不定就躺倒了。大家很同情他;这个村文化人不多,感到他来到大家的行列里实在不协调。尤其是村里的年轻妇女们,一看原来穿得风风流流的“先生”变成了一个叫花子一样打扮的人,都啧啧地为他惋惜。高家村村子并不大,四十多户人家,散落在大马河川道南边一个小沟口的半山坡上。一半家户住在沟口外的川道边,另一半延伸到沟口里面。沟里一股常年不断的细流水,在村脚下淌过,注入了大马河。大马河两岸的一大片川地,是他们主要舀米挖面的地方。川道两边的山上,耕地面积倒比川里大得多,但都是广种薄收,大部分是麦田。

前些年由于村子小,四十多户人家一直是集体生产和统一分配,实际上是大队核算。这两年随着政策的改变,也分成了两个生产责任组。许多社员要求再往小划一些,有的甚至提出干脆包产到户。但高明楼书记暂时顶住了这种压力。他们直到眼下还没有分开。这两年书记心里并不美气。他既觉得现时的政策他接受不了——拿他的话说,“把社会主义的摊子踢腾光了;另一方面又我得他无法抗拒社会的潮流,感到一切似乎都势在必行。”他常撇凉腔说,“合作化的恩情咱永不忘,包产到户也不敢挡。”实际上,他目前尽量在拖延,只分成两个“责任组”(实际上是两个生产队)好给公社交差,证明高家村也按新政策办事哩。他的劳动立刻震惊了庄稼人。第一天上地盘,他就把上身脱了个精光,也不和其他个说话,没命地挖起了地盘。没有一顿饭的功夫,两只手便打满了泡。他也不管这些,仍然拼命挖。泡拧破了。手上很快出了血,把镢把都染红了;但他还是那般疯狂地干着。大家纷纷劝他慢一点,或者休息一下再干,他摇摇头,谁的话也不听,只是没命地抡镢头……犁地的德顺老汉一看他这阵势,赶忙喝住牛,跑过来把镢头从加林手里夺下,扔到一边,两撇白胡子气得直抖。他抓起两把干黄土抹到他糊血的两只手上,硬把他拉到一个背阴处,不让他逞凶了。德顺老汉一辈子打光棍,有一颗极其善良的心。他爱村里的每一个娃娃。有一点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满口转着给娃娃们手里塞。尤其是加林,他对这孩子充满了感情。小时候加林上学,家境不好,有时连买一支铅笔的钱都没有,他三毛五毛的常给他。加林在中学上学时,他去县城里卖瓜卖果,常留半筐给他提到学校里。现在他看见加林这般拼命,两只嫩手被镢把拧了个稀巴烂,心里实在受不了。老汉把加林拉在一个土崖的背影下,硬按着让他坐下。他又抓了两把干黄土抹在他手上,说:“黄土是止血的……加林!你再不敢耍二杆子了。刚开始劳动,一定要把劲使匀。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唉,你这个犟脾气!”

加林此刻才感到他的手像刀割一般疼。他把两只手掌紧紧合在一起,弯下头在光胳膊上困难地揩了揩汗,说:“德顺爷爷,我一开始就想把最苦的都尝个遍,以后就什么苦活也不怕了。你不要管我,就让我这样干吧。再说,我现在思想上麻乱得很,劳动苦一点,皮肉疼一点,我就把这些不痛快事都忘了……手烂叫它烂吧!”

他抬起乱蓬蓬的头,牙咬着嘴唇,显出一副对自己残酷的表情。德顺老汉点起一锅旱烟,坐在他旁边,一只手在他落满黄尘的头上摸了一把,无可奈何地摇摇白雪一样的脑袋,说:“明天你不要挖地畔了,跟我学耕地。你看你的手,再不敢握镢把了,等手好了再……”

加林坚决地摇摇头:“不,我要让镢把把我的烂手上再拧好!”他说完就站起来,向地哪走去,向两只烂手唾了两下,掂起镢头又没命地挖起来。阳光火爆爆地晒着他通红的光脊背,汗水很快把他的裤腰湿透了。

德顺老汉看着他这副犟劲,叹了一口气,把崖根下一罐水提过去,放在离加林不远的地方,说:“这罐水都是你的。天热,你不习惯,都喝了……”他叹了一口气,又去犁地去了。高加林一个人把一道地盘挖完,过来抱住水罐,一口气喝了一半。他本想又一下全喝完,但看了看像个土人似的德顺爷爷,就把水又送到地头回牛的地方。

现在他一屁股坐下来,浑身骨头似乎全掉了,两只手像抓着两把葛针,疼得万箭钻心!

不过,他也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语的愉快。他让所有的庄稼人看见:他们衡量一个优秀庄稼人最重在的品质——吃苦精神,他高加林也具备。从性格上说,他的确是个强者;而这个优点在某些情况下又使他犯错误。

他用一只烂手摸出一支烟,点着,狠狠吸了一口。他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抽得最香的一支烟。

这时,他突然看见巧珍正站在对面川道里的玉米地畔上,仰起头向他这里张望。他虽然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他感到她就像要腾空而起,向他这边飞来了。

他的心立刻感到针扎一般刺疼……

高加林疲乏地躺在土炕上,连晚饭都累得不想吃了。他母亲愁眉苦脸地把饭端上端下,规劝他,像乘哄娃娃一般絮叨说:“人是铁,饭是钢,你不想吃,也要挣扎着吃……”他父亲叫他明天干脆别出山去了,歇息一天,好慢慢让习惯着。

他们说了些什么,加林一句也没听见。此刻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到巧珍身上了。赶集那天以后,他一直非常后悔他对巧珍做出的冲动行为。他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根本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他甚至觉得他匆忙地和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姑娘发生这样的事,简直是一种堕落和消沉的表现;等于承认自己要一辈子甘心当农民了。其实他内心里那种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幻想之火,根本没有熄灭。他现在虽然满身黄尘当了农民,但总不相信他永远就是这个样子。他还年轻,只有二十四岁,有时间等待转机。要是和巧珍结合在一起,他无疑就要拴在土地上了。

但是,更叫他苦恼的是,巧珍已经怎样都不能从他的心灵里抹掉了。他尽管这几天躲避她,而实际上他非常想念她。这种矛盾和痛苦,比手被镢把拧烂更难忍受。

巧珍那漂亮的、充满热烈感情的生动脸庞,她那白杨树一般苗条的身体,时刻都在他眼前晃动着。

尤其是晚上劳动回来,他僵硬的身体疲倦的躺在土炕上,这种想念的感情就愈加强烈。他想:如果她此刻要在他身边,他的精神和身体也许马上会松弛下来;她会把他躁动不安的心潮变成风平浪静的湖水。

她是爱他的,爱得那么强烈。他看见她这几天接二连三换衣服,知道这完全是为他的。今天他收工回来,锄地的人都走了,他还看见她站在对面河畔上——那也是在等他。但他却又避开了她。他知道她哭了;也想象得来她一个人在玉米地的小路上往家里走的时候,心情会是怎样的难受啊!他太不近人情了!她那样想和他在一起,他为什么要躲开她呢?他自己实际上不是也渴望和她在一起吗?

他在土炕上躺不住了,激情的洪流立刻冲垮了他建立起的理智防堤。眼下他很快把一切都又抛在了一边,只想很快见到她,和她呆在一块。他爬起来,下了炕,对父母来说他到后村有个事,就匆忙地出了门。夜静悄悄的。天上的星星已经出齐,月光朦胧地辉耀着,大地上一切都影影绰绰,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气氛。

高加林走到后村,在刘立本家的坡底下站住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巧珍叫出来。

正当他犹豫地望着刘立本家的高墙大院时,突然看见大门外那棵老槐树背后转出一个人,匆匆地向坡下走来了。啊,亲爱的人!她实际上一直就在那里不抱什么希望地等待着他的出现!

高加林的心咚咚地狂跳着,也不说话,转而下了沟底,沿小河上面的小路,向村外走去。他不时回头看看,巧珍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他走到村外河对面一块谷地里,在一棵杜梨树下舒服地躺下来,激动地听着那甜蜜的脚步声正沙沙地走近他。

她来了。他马上坐起来。她稍犹豫了一下,就胆怯地、然而坚决地靠着他坐下了。她没说话,先在他胳膊上衣服被葛针划破一道大口子的地方,在那块晒得黑红的皮肤上亲了一口。然后她两只手抱住他的肩头,脸贴在她刚才亲吻过的地方,亲热而委屈地啜泣起来。

高加林侧身抱住她的肩头,把脸紧贴在她头上,两大颗泪珠也忍不住从眼里涌出来,滴进了她黑漆一般的头发里。他现在才感到,这个亲他的人也是他最亲的人!

巧珍头伏在他胸前,哭着问他:“加林哥,你这几天为什么不理我?”“你一定难过了……”高加林用他的烂手抚摸着她头发。

“你知道人的心就对了……”巧珍抬起头,闪着泪光的眼睛委屈地望着他。“巧珍,我再也不那样了。”加林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巧珍两条抖索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笑逐颜开地流着泪,说:“加林哥,你给天上的玉皇大帝发个誓!”

加林被逗笑了,说:“你真迷信!巧珍,你相信我……你为什么没穿那件米黄色短袖?那衣服你穿上特别好看……”

“我怕你嫌不好看,才又换上了这身。”巧珍淘气地向他撅了一下嘴。“你明天再穿上。”“嗯。只要你喜欢,我天天穿!”巧珍一边说,一边从身后拿出一个花布提包,选掏出四个煮鸡蛋。又掏出一包蛋糕,放在加林面前。高加林感到惊讶极了。他刚才只顾看巧珍,根本没发现她还给他拿这么多吃的。巧珍一边给他剥鸡蛋皮,一边说:“我知道你晚上没吃饭。我们这些满年劳动的人,刚回家都累得不想吃饭,别说你了!”她把鸡蛋和一块蛋糕递给他。“蛋糕是我妈前几天害病时,我姐给拿来的,我妈没舍得吃。我今晚是从箱子里偷出来的!”巧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要是不来找我,我今晚上非到你家给你送去不可!”加林咽下去一口蛋糕,赶忙对她说:“千万不敢这样!让你爸知道了,小心把你腿打断!”加林开玩笑对她说。

巧珍又把一个剥了皮的鸡蛋塞到加林手里,亲切地看着他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然后手和脑袋一齐贴在他肩膀上,充满柔情地说:“加林哥,我看见你比我爸和我妈还亲…“傻话!你真是人傻女子!”高加林把手里的半个鸡蛋塞进嘴里,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正好手上一个破了的泡碰在巧珍的发卡上,疼得他“哎哟”叫唤了一声。巧珍像触了电一般抬起头,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很快,她明白了。她手忙脚乱地在提包里翻起来,嘴里说:“看,我倒忘了……”她从提包里掏出一瓶碘酒和一包药棉,把加林的一只手拉过来,放到她膝盖上,给他抹药水。

加林又一次惊讶得张开嘴巴,问她:“你怎知道我手烂了?”巧珍低着头给他手上擦药水,说:“天上玉皇大帝告诉我的。”她嘿嘿地笑了一声,“村里谁不知道你的手烂了!你们先生的手真是娇气!”她扬起脸朝他亲昵地笑着,微微咧开嘴巴,露出两排刷过的洁白的牙齿,像白玉米籽儿一般好看。爱情啊,甜蜜的爱情!它像无声的春雨悄然地洒落在他焦躁的心田上。他以前只从小说里感到过它的魅力,现在这一切,他都全部真实地体验到了,而最宝贵的是,他的幸福正是在他不幸的时候到来的!

在巧珍把的两只手涂满药水以后,他便以无比惬意的心情,在土地上躺了下来。巧珍轻轻依傍着他,脸紧紧贴他胸脯上,像是专心谛听他的心如何跳动。他们默默地偎在一起,像牵牛花绕着向日葵。星星如同亮闪闪的珍珠一般撒满了暗蓝色的天空。西边老牛山起伏不平的曲线,像谁用碳笔勾出来似的柔美;大马河在远处潺潺地流淌,像二胡拉出来的旋律一般好听。一阵轻风吹过来,遍地的谷叶响起了沙沙沙的响声。风停了,身边一切便又寂静下来。头顶上,婆娑的、墨绿色的叶丛中,不成熟的杜梨在朦胧的月下泛着点点青光。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甜蜜地躺在星空下,躺在大地的怀抱里……当爱情在一个青年人身上第一次苏醒以后,它会转变为一种巨大的力量。甚至对生活完全失去信心的人,热烈的爱情也可能会使他的精神重新闪闪发光。当然,奥勃洛摩夫那样的人是例外,因为他实际上已经等于一个死人。

高加林由于巧珍那种令人心醉的爱情,一下子便从灰心丧气的情绪中,重新激发起对生活的热情。爱得暖流漫过了精神上的冻土地带,新的生机便勃发了。

爱情使他对土地重新唤起了,一种深厚的感情。他本来就是土地的儿子。他出生在这里,在故乡的山水间度过梦一样美妙的童年。后来他长大了,进城上了学,身上的泥土味渐渐少了,他和土地之间的联系也就淡了许多;现在,他从巧珍纯朴美丽的爱情里,又深深地感到:他不该那样害怕在土地上生活;在这亲爱的黄土地上,生活依然能结出甜美的果实!高加林渐渐开始正常地对待劳动,再不像刚开始的几天,以一种压抑变态的心理,用毁灭性的劳动来折磨肉体,以转移精神上的苦闷。经过一段时间,他的手变得坚硬多了。第二天早晨起来,腰腿也不像以前那般酸疼难忍。他并且学会了犁地和难度很大的锄地分苗。后来,纸烟变得不香了,在山里开始卷旱烟吃。他锻炼着把当教师养成的斟词酌句的说话习惯,变成地道的农民语言;他学着说粗鲁话,和妇女们开玩笑。衣服也不故意穿得那么破烂,该洗就洗,该换就换。中午回来,他主动上自留地给父亲帮忙;回家给母亲拉风箱。他并且还养了许多兔子,想搞点副业。他忙忙碌碌,俨然像个过光景的庄稼人了。

白天是劳苦的,但他有一个愉快的夜晚。正是因为有这么一个幸福的向往,他才觉得其它的熬累不那么沉重了。夜晚,天黑严以后,他和巧珍就在村外的庄稼地里相会了。他们在密密的青纱帐里,有时像孩子一样手拉着手,默默地沿着庄稼地中间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有时站住,互相亲一下,甜蜜地相视一笑。走累了的时候,他们就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加林躺下来,用愉快的叹息驱散劳动的疲乏,巧珍就偎在他身边。用手梳理他落满尘土的乱蓬蓬的头发;或者用她小巧的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轻轻地给他唱那些祖先流传下来的古老的歌谣。有时候,加林就在这样的催眠曲中睡着了,拉起了响亮的鼾声。他的亲爱的女朋友就赶忙摇醒他,心疼地说:“看把你累成个啥了。你明天歇上一天!”她把他的手拉过来蒙住她的脸,“等咱结婚了,你七天头上就歇一天!我让你像学校里一样,过星期天……”。

高加林每天都沉醉在这样的柔情蜜意里,一切原来的想法退得很远了。只是有些时候,当他偶尔看见骑自行车的县上和公社的干部们,从河对面的公路上奔驰而过,雪白的确良衫风被吹得飘飘忽忽的惬意身影时,他的心才猛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一股苦涩的味道翻上心头,顿时就像吞了一口难咽的中药。他尽量使自己很快从这情绪中解脱出来。直等到他又看见了巧珍,骚乱的心情才能彻底平息——就像吃完中药,又吃了一勺蜜糖一样。

他现在时时刻刻都想和巧珍在一起。遗憾的是,他们不在一个生产组,白天劳动很难见面,他们都想得要命。有时候,两个组劳动离得很近时,一等休息,他就装着去寻找什么,总要跑到后村组劳动的地方磨蹭一会。在这样的场所里,他并不能和巧珍说什么话;他只是用眼睛看看她。这时候,旁的人谁也不知道,只有他们两个心里清楚,这反而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味道。有时候,他没有什么借口,去不了她那里,她就会用她带点野味的嗓音,唱那两声叫人心动的信天游,他在远处听见这歌声,忍不住咧开嘴巴笑。而在巧珍那边,她刚一唱完,姑娘们就和她开玩笑说:“巧珍,马拴骑着车子又来了,快用你的毛眼眼望下下!”她气得又骂她们,又撵着给她们扬土,可心里骄傲地想:“我哥哥比马拴强十倍,你们将来知道了,把你们眼红死!”

在高加林和巧珍如胶似漆地热恋的时候,给巧珍说媒的人还在刘立本家里源源不断地出现,刘立本嘴说如今世事不同以往,主意得由女子拿,可他心里有数。他只看下个马拴——他家光景好,马拴人虽老实,但懂生意,将来丈人女婿合伙做买卖,得心应手。只是巧珍看不下这个黑炭一样的后生,得让他好好做一番工作。他甚至想请他亲家明楼出面说服巧珍。在高加林这方面,也有不少庄户人家不时来登门说亲。加林父母一看他们穷家薄业的,还有人给说媳妇,高兴得老两口嘴巴都合不拢。尤其是山背后村里一个不要彩礼就想跟加林的女子,着实使高玉德老两口动了心。但所有他们认为的大喜事都被加林一笑置之了。这样,加林和巧珍觉得也好,可以掩一下他们的关系。他们暂时还不想公开他们的秘密;因为住在一个村,不说其它,光众人那些粗鲁的玩笑就叫人受不了。他们不愿让人把他们那种平静而神秘的幸福打破。

有一次,加林和德顺爷爷一块犁地的时候,老汉问他:“加林,你要媳妇不?”加林笑了笑说:“想要也没什么合适的。你看巧珍怎样?”老光棍突然问他。加林的脸刷地红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德顺爷爷笑眯眯地说:“我看你们两个最合适!巧珍又俊,人品又好;你们两个天生的一对!加林,你这小子有眼光哩!”加林有点惶恐地说:“德顺爷爷,我连想也没想。”“小子,甭哄我,我老汉看出来了!”加林向他努了努嘴,说:“好爷爷哩,你千万不敢瞎说!”德顺爷爷两只老手抓住他的手说:“我嘴牢得铁撬都撬不开!我是为你们两个娃娃高兴啊!好啊!就像旧曲里唱的,你们两个‘实实的天配就’……”中午,他和德顺爷爷犁罢地往回去,在村口突然又碰见了马拴。他还和上次一样,里外的确良,推着那辆花红柳绿的自行车。加林有点不愉快地想:他肯定又是到巧珍家去了。马拴把加林热情地挡在了路上。他先不说什么,等德顺老汉走前一段时间以后,才开口说:“高老师,唉!我在刘立本家都快把腿跑断了,人家巧珍根本不理茬嘛!我这见庙就烧香哩,你是这本村人,又是先生,你大概也和立本子熟着哩,你能不能也从旁给我也一把力?”高加林心里很不痛快,但他尽量不要在脸上露出来。他勉强笑了笑,对马拴说:“你别再瞎跑了,巧珍已经看下对象了。”“谁?”马拴吃惊地问。“你慢慢就会知道的……”高加林说完,绕开丧气的马拴,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