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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人生》连载20、21(路遥的《人生》简介)

第二十章

高家村的人好几天没有见巧珍出山劳动,都感动很奇怪。因为这个爱劳动的女娃娃很少这样连续几天不出山的;她一年中挣的工分,比她那生意人老子都要多。
  不久,人们才知道,可爱的巧珍原来是遭了这么大的不幸!
  立刻,全村人都开始纷纷议论这件事了,就像巧珍和加林当初恋爱时一样。大部分人现在很可怜这个不幸的姑娘;也有个别人对她的不幸幸灾乐祸。不过,所有的人都一致认为,刘立本的二女子这下子算彻底毁了:她就是不寻短见,恐怕也要成了个神经病人。因为谁都知道,这种事对一个女孩子意着味什么;更何况,她对高玉德的小子是多么的迷恋啊!
  可是,没过几天,村里人就看见,她又在田野上出现了,像一匹带着病的、勤劳的小牝马一样,又开始了土地上的辛劳。她先在她家的自留地里营务庄稼;整修她家菜园边上破了的篱笆。后来,也就又和大家一起劳动了,只不过一天到晚很少和谁说话;但是却仍然和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刚强的姑娘!她既没寻短见,也没神经失常;人生的灾难打倒了她,但她又从地上爬起来了!就连那些曾对她的不幸幸灾祸乐的人,也不得不在内心里对她肃然起敬!
  所有的人都对她察颜观色。普遍的印象是:她瘦多了!
  她能不瘦吗?半个月来,她很少能咽下去饭,也很难睡上一个熟觉。每天夜半更深。她就一个人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哭她的不幸,哭她的苦命,哭她那被埋葬了的爱情梦想!
  她曾想到过死。但当她一看见生活和劳动过二十多年的大地山川,看见土地上她用汗水浇绿的禾苗,这种念头就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她留恋这个世界;她爱太阳,爱土地,爱劳动,爱清朗朗的大马河,爱大马河畔的青草和野花……她不能死!她应该活下去!她要劳动!她要在土地上寻找别的地方找不到的东西。
  经过这样一次感情生活的大动荡,她才似乎明白了,她在爱情上的追求是多么天真!悲剧不是命运造成的,而是她和亲爱的加林哥差别太大了。她现在只能接受现实对她的这个宣判,老老实实按自己的条件来生活。
  但是,不论这样,她在感情上根本不能割舍她对高加林的爱。她永远也不会恨他;她爱他。哪怕这爱是多么的苦!
  家里谁也劝说不下她,她天天要挣扎着下地去劳动。她觉得大地的胸怀是无比宽阔的,它能容纳了人世间的所有痛苦。晚上劳动回来,她就悄然地回到自己的窑洞,不洗脸,不梳头,也不想吃饭,靠在铺盖卷上让泪水静静地流。她母亲,她大姐和巧玲轮流过来陪她,劝她吃饭,也和她一起流眼泪。她们哭,主要是怕她想不开,寻了短见。
  刘立本睡在另外一个窑里长吁短叹。自从这事发生后,他就病了;头上被火罐拔下许多黑色的印记。他本来对巧珍和加林的事一直满肚子火气未消,但现在看见他娃娃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也就再不忍心对她说什么埋怨话了。村里和他家不和的人,已经在讥笑他的女儿,说她攀高没攀上,叫人家甩到了半路上,活该……这些话让仇人们去说吧!作父亲的怎能再给娃娃心上捅刀子呢?但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恨高玉德的坏小子,害了他的巧珍!
  人世间的事情往往说不来。就在这个时候,马店的马拴竟然正式托起媒人来,要娶巧珍。好几个媒人已经来过了,一看他家这形势,都坐一下子就尴尬地走了。
  又过了几天,马拴却在一个晚上又自己找上门来了。
  刘立本一家看他这样实心,也就在另外一孔窑洞里接待了他。不管怎样说,在巧珍这样不幸的时候,这个小伙子却来求亲,使得刘立本一家人心里都很受感动。至于这事行不行,刘立本现在已不在考虑了。事到如今,立本已经再不愿勉强女儿的婚事。苦命的孩子已经受了委屈,他再不能委屈她了。他老婆给马拴做饭,他拖着病蔫蔫的身子,来到巧珍的窑洞。他坐在炕边上,无精打采地摸出一根卷烟,吸了两口又捏灭,对靠在铺盖卷上的女儿说:“
  “巧珍,你想开些……高玉德家这个坏小子,老天报应他呀!”他一提起加林就愤怒了,从炕上溜下来,站在脚地当中破口大骂:“王八羔子!坏蛋!他妈的,将来不得好死,五雷轰顶呀!把他小子烧成个黑木桩……”
  巧珍一下子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喘着气说:“爸爸,你不要骂他!不要骂他!不要咒他!不要……”
  刘立本住了口,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说:“巧珍,过去了的伤心事就再不提它了,你也就不要再难过了。高加林,你把他忘了!你千万不要想不开,自己损躏自己,你还没活人哩……以前爸爸想给你瞅人家,也是为了你好。从今往后,你的事爸爸再不强求你了。不过,你也不小了,你自己给自己寻个人家吧。心不要太记高,爸爸害得你没念书,如今你也就寻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唉,马拴这几天又托起了媒人往咱家跑,但这事我再不强求你了。你要是不同意了,我就直截了当地给他回个话,让他不要再来了……他今天又亲自到咱家。”“他现在还在吗?”巧珍问她父亲。
  “在哩……”“你让他过来一下……”
  她父亲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就转身出去了。不一会,马拴一个人进来了。
  他看了一眼炕上的巧珍,很局促地坐在前炕边上,两只手搓来搓去。“马拴,你真的要娶我吗?”巧珍问。
  马拴不敢看她,说:“我早就看下你了!心里一直像猫爪子抓一般……后来,听说你和高老师成了,我的心也就凉了。高老师是文化人,咱是个土老百姓,不敢比,就死了心……前几天,听说高老师和城里的女子恋上了爱,不要你了,我的心就又动了,所以……”
  “我已经在村前庄后名誉不好了,难道你不嫌……”
  “不嫌!”马拴叫道:“这有什么哩?年轻人,谁没个三曲四折的?再说,你也甭怨高老师,人家现在成了国营干部,你又不识字,人家和你过不到一块。咱乡俗话说,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咱两个没文化,正能合在一块哩!巧珍,我不会叫你一辈子受苦的!我有力气,心眼也不死;我一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不能委屈了你。咱乡里人能享多少福,我都要叫你享上……”粗壮的庄稼人说到这里,已经大动感情了,掏出火柴“啪”地擦着,才发现纸烟还没从口袋里取出来。
  眼泪一下子从巧珍红肿的眼睛里扑簌簌地淌下来了,她说:“马拴,你再别说了。我……同意。咱们很快就办事吧!就在这几天!”马拴把掏出的纸烟又一把塞到口袋里,跳下炕,兴奋得满面红光,嘴唇子直颤。巧珍对他说:“你过去叫我爸过来一下。你不要过来了。”
  马拴赶忙往出走,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几乎跌倒。
  不一会,刘立本黯淡的病容脸上挂着一丝笑意走过来了。
  巧珍赶忙对他说:“爸爸,我已经同意和马拴结婚。我要很快办事!就在这三五天!”
  刘立本一下子不知所措了,说:“这……时间这么紧,要不要两家简单地准备迎送一下?”
  “爸爸,你告诉马拴,事情完全按咱的乡俗来。咱家里你们也准备一下。你和我妈当年结婚怎样过事,我结婚也就怎样过事!”

“我们那时是旧式的……”
  “旧的就旧的!”她痛苦地喊叫说。
  刘立本马上退了出来。他过来先把巧珍的意思给马拴说了。马拴说没问题,他即刻回去准备,订吹手,准备席面,至于其它结婚方面的东西,他前两年就办齐备了。
  刘立本送走马拴以后。很快跑到前村去找高明楼。
  明楼听说巧珍已经同意和马拴结婚,先吃了一惊。然后对亲家说:“也好!高加林现在位置高了,咱的娃娃攀不上了。马拴在庄稼人里头,也还是像样的……”
  “现在主要是巧珍有点赌气,要按咱过去的老乡俗行婚礼,这……”“不怕!”明楼决断地说,“就按娃娃的意思来!现在党的政策放宽了,这又不是搞迷信活动哩!你就按娃娃说的办!这几天要是忙不过来,叫我大小子和巧英给你们帮忙去……”

刘巧珍和马拴举行结婚仪式的这一天,高家村和马店两个村都洋溢着一种喜庆的气氛。两个村的大部分庄稼人都没有出山。在高家村这里,除过门中人当然被邀请为宾客以外,村里的一些外姓旁人也被事主家请去帮忙了。村里的大人娃娃都穿起见人衣裳。即使不参加婚礼的村民,也都换上了干净衣服;因为看红火,在外人面前露脸,总得要体面一些。
  高加林的父母亲当然是例外。高玉德老汉一早就躲着出山去了。加林他妈去了邻村一个亲戚家——也是躲这场难看。
  全村只有一个人躺在自己家里没出门,这就是德顺老汉。重感情的老光棍此刻躺在土炕的光席片上,老泪止不住地流。他为巧珍的不幸伤心,也为加林的负情而难过。
  娶亲仪式的开头首先在马店那里进行。马拴的一个姨姨和姑姑是引人的主要角色。另一个更主要是角色是马拴他大舅——男女双方的舅家都是属第一等宾客。吹鼓手一行五人走在前面,他们后面是迎新媳妇的高头大马;鞍前鞍后,披红挂彩。黑铁塔一样的马拴现在骑在马上——这叫“压马”,按规程新女婿要“压”到本村的村头。然而再返回自己家里等新媳妇回来。马拴后面,是他姑和他姨,都骑着毛驴;他姑夫和姨父分别给自己的老婆牵着驴缰绳。他舅作为“领队”断后,和媒人走在一起——媒人是两家的贵宾,既是引人的,又是送人的。这支队伍一进高家村,吹鼓手长号一吹,接着便鼓乐齐鸣了;两个吹唢呐的人肋帮子鼓得像拳头一般大,吱哩哇喇吹起了“大摆队”。同时,在刘立本家的土佥畔上,已经噼噼啪啪响起了欢迎的鞭炮声。迎亲人的马被拉下不久后,第一顿饭就开始了;按习俗是吃饸饹。吹鼓手在院墙角里围成一圈,开始吹奏起慢板调。
  刘立本家的院子里,士佥畔上,窑项上,此刻都挤满了看红火热闹的人,娃娃们大呼小叫,婆姨女子说说笑生。
  因为要赶时间,第一顿饭刚完,就开始上席。席面是传统的“八碗”,四晕四素,四冷四热;一壶烧酒居中,八个白瓷酒杯在红油漆八仙桌上转圈摆开。第一席是双方的舅家;接下来是其它嫡亲;然后是门中人、帮忙的人和刘立本的朋亲。吹鼓手们一直在吹着——要等到所有的人吃完之后才能轮上他们……就在里里外外红火热闹的时候,巧珍正一个人呆在她自己的窑里。她坐在炕头上,呆呆地望着对面墙壁的一个地方,动也不动。外面的乐器声,人的喧哗声,端盘子的吆喝声,都好像离她很远很远。她想不到,二十二年的姑娘生活,就这样结束;她从此就要跟一个男人一块生活一辈子了。她绝没有想到,她把自己的命运和马拴结合在一起;她心爱过的人是高加林!她为他哭过,为他笑过,做过无数次关于他的梦。现在,梦已经做完了……
  她呆呆地坐了一会,感到疲乏得要命,就靠在铺盖上,闭住了眼。渐渐地,她感到迷迷糊糊的,接着便睡着了。
  门“吱扭”一声,把她惊醒了。
  她倒转头,见是她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摞衣服。
  “把衣服换上,再洗个脸,梳个头。快起身了……”她妈轻声对她说。她用手指头抹去了眼角两颗冰凉的泪珠,慢慢坐起来,下了炕。这时候,外面的鼓乐突然吹奏得更快更热烈了,这意味着最后一席已经起场,吹鼓声正在结束他们的工作,准备吃饭了。她妈只好赶紧把她扶在椅子上,给她换衣服。换完衣服,她就又倒了一盆热水,给她洗去满脸泪痕,然后就开始给她梳头。就在这时,她妹妹巧玲进来了。她刚放学,也没去吃饭,就进来看她二姐。漂亮的巧玲很像过去的巧珍,修长的身材像白杨树一般苗条,一张生动的脸流露出内心的温柔和多情;长睫毛下的两只大眼睛,会说话似的扑闪着。
  巧珍看见她妹妹,便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抓住了巧玲的手,非常动情地说:“巧玲,好妹妹,你不要忘了二姐……你要常来看我。二姐没有念过书,但心里喜欢有文化的人……我现在只有看见你,心里才畅快一点……”
  巧玲眼里转着泪花子,说:“二姐,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苦……”巧珍说:“妹妹你放心,不管怎样,我还得活人。我要和马拴一块劳动,生儿育女,过一辈子光景……”
  巧玲在巧珍面前蹲下来,两只手捉住巧珍的手说:“二姐,你说得对。我以后一定会经常去看你的。我从小就爱你,虽然你没上过学,但你想的事很多,我虽然上了学,但受了你不少影响,否则,我的性格很倔,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二姐!你也不要过分想以往的事了。对待社会,我们常说要向前看,对一个人来说,也要向前看。生活总是这样,不能叫人处处都满意。但我们还要热情地活下去。人活一生,值得爱的东西很多,不要因为一个方面不满意,就灰心。比如说我吧,梦里都想上大学,但没考上,我就不活人了吗?我现在就好好教书,让村里的其它娃娃将来多考几个大学生,就是不能教书,回村劳动了,该怎样还要怎样哩……”
  已经在各方面开始成熟的巧玲,这一番话把巧珍说得眼睛亮了起来。她的手紧紧抓着巧玲的手,只是说:“你一定常来看我,常给我说这些话……”
  巧玲不住地给她点头,然后突然愤愤地说:“高加林太没良心了!”巧珍摇摇头,又痛苦地闭住了眼睛。
  准备送人的巧英进来了。她让她妈赶紧收拾齐备,说已经准备起身了。她妈让巧玲去吃饭。巧玲走后,她把窑里其它东西查看了一下,然后从后面箱子里拿出一块红丝绸,用发卡别在了巧珍的头上——这是蒙面的盖头。
  太阳西斜的时候,娶亲的人马一摆溜从刘立本家的土坡里下来了。唢呐、锣鼓、号声、鞭炮声响成一片。出村的道路两旁和村里所有人家的土佥畔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娃娃们引着狗,在娶亲队伍的前后乱跑。
  吹鼓手们在最前面鼓乐齐鸣,缓缓引路;紧跟着是男方娶亲的人马。新媳妇红丝绸盖头蒙面,骑在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上,走在中间。后面是送人的女方亲戚,按规矩是引人的一倍,几乎包括了刘立本两口子全部参加婚礼的亲戚。立本按乡俗把这支队伍送到坡下,就返回自己家里——他一进大门,立刻长长舒了一口气……
  娶亲的人马在通过村子的时候,行进得特别缓慢——似乎为了让这热闹非凡的一刻,更深刻地留在村民的记忆里……巧珍骑在马上,尽量使自己很虚弱的身体不要倒下来;她红丝绸下面的一张脸,痛苦地抽搐着。
  在估计快要出村的时候,她忍不住用手掀开盖头一角:她看见了加林家的土佥畔;她曾多少次朝那里张望过啊!她也看见了河对面一棵杜梨树——就在那树下,在那一片绿色的谷林里,他们曾躺在一起,抱过,亲过……别了,过去的一切!她放下红丝绸,重新蒙住了脸,泪水再一次从她干枯的眼睛里涌出来了……

第二十一章

张克南把他的全部苦恼都发泄在了一根榆木树棒上。这根去了梢的榆木树棒,就躺在他家院子的石炭和柴垛旁。
  他们家现在做饭和今年一个冬天的引火柴,本来早已经绰绰有余,根本不需要劈柴了。就是缺少劈柴,他们向来谁又亲自动过手呢?没了买几担就行了,不需要张克南费这么大的劲!这根粗壮的榆木树棒,谁也不记是哪一年躺在他们家院子的;也忘了是什么人给他们送来的。反正一直就在那里堵挡柴垛,防止摞好的劈柴倒下来。
  张克南在接到黄亚萍断交信的第二天,就从副食门市部后边的院子里,带回一把长柄大斧头,一声不吭地破起了这根榆木棒。在本地的树木中,榆树的纤维是最坚韧的,一般人谁也不做劈柴烧——因为很难破开。
  张克南一下班就劈。他好多天实际上没有劈下来几根柴。他也根本不管劈下来了还是没劈下来。反正只是劈得满头满身的汗,气喘得像拉风箱一般急促。但他一刻也不停地挥动着那把长柄斧头……实在累得支持不住了,就回去仰面躺在床铺上,头枕着自己的两个手掌,闭住眼一句话也不说。
  他母亲有时过来看他这副样子,也一句话不说,只是沉着脸瞅他两眼。她内心有些什么翻腾看不出来,只是戒了一年的烟又开始抽上了。克南他父亲正在县党校学习,经常不回家。这个独院整天都静得没有一点儿声响。
  这一天,他拼命劈了一会榆树棒,又闭住眼躺在了床铺上,高大结实的身体像没有了气息似的,动也不动。
  他母亲进来了。这次她开了口:“南南,你起来!”
  张克南好像没听见,仍然一动不动躺着。
  “起来!我有个事要给你说!你像你没出息的父亲一样,二十几岁了,看窝囊成个啥!”
  克南睁开眼,看了看母亲的阴沉脸,不说话,仍然躺着。
  “我给你说!我前两天已经打问清楚了,高加林那小子是走后门参加工作的!是马屁精马占胜胜办的!材料我都掌握了!”她脸上露出一丝捉摸不来的笑影。
  张克南仍然没有理会他母亲,他不知道这个事和自己的失恋有什么关系,淡淡地说:“前门后门,反正都一样……”
  “你这个窝囊废!我给你说,你妈前几天已经向地委纪律检查委员会揭发控告了这件事。今天听县纪委你姜叔叔说,地纪委很重视这件事,已经派来了人,今天已经到了县上。他高加林小子完蛋了!”张克南一闪身爬起来,眼瞪着他妈,喊:“妈!你怎能做这事呢?这事谁要做叫谁做去吧!咱怎能做这事?这样咱就成了小人了!”“放你妈的臭屁!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爱人都叫人家挖走了,还说这一个钱不值的混帐话!我为什么不揭发控告他狗日的,一个乡巴佬欺负到老娘的头上,老娘不报复他还轻饶他呀?再说,他走后门,违法乱纪,我一个国家干部,有责任维护党的纪律!”“妈,从原则上说,你是对的。但从道义上说,咱这样做,就毁了他!众人都长眼着哩!绝不会认为你党性强,而是报私仇哩!咱不能用错纠错!”
  他妈抢前一步,上来啪啪地打了张克南几个耳光,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哭起来了;嘴里伤心地喊叫说:“我的命真苦啊!生下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克南手摸着被母亲打过的脸,眼泪直淌,说:“妈妈!你知道,我非常喜欢亚萍……我心里一直像刀割一般难受,我甚至想死!我也恨过高加林!但我想来想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亚萍不喜欢我,喜欢高加林,我就是再痛苦也得承认这个现实。你知道,我心善,从小连别人杀鸡我都不敢看。我一生中最害怕最厌恶的就是屠宰场!我一听见猪的嚎叫,就头发倒竖,神经都要错乱了。因此,我也不愿看见在我的生活周围,在人与人之间,精神上互相屠杀……妈妈!我虽然才二十五岁,但我已经经历了一些生活;我之所以社会上朋友多,大家也愿意和我交往,就因为我待人诚恳宽厚……我也有我自己的缺点,性格不坚强,在生活中魄力不够,视野狭窄,亚萍正是不喜欢我这些。但她并不知道,我还不至于就是一个堕落的人!亚萍!你不完全了解我啊……”张克南两只手抓住自己的胸口,先是对他妈说,后来又对他看不见的亚萍说,脸痛苦扭成了一种可怕的形象。他说完后,一下子倒在了床上,死沉沉的就像谁丢下了一口袋粮食……很久以后,克南才从床上爬起来。他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院子里静得像荒寺古庙一般。
  克南出了门,在院墙根下急促地来回走了好长时间。
  地上丢了十几根烟把子以后,他出了门,直接向广播站走去。他找到黄亚萍,很快把他母亲给地纪委写信、地纪委已经派人到县里的情况,统统给亚萍说了,同时也说了他自己的所有心里话。他让亚萍看有没有办法挽救这个局面。
  黄亚萍听完后,先顾不上急,出口就骂:“你妈是个卑鄙的人!”她然后眼里闪着泪光,对克南说:“克南,你是个好人……”

高加林走后门参加工作的问题,被地纪委和县纪委迅速查清落实了。与此同时,高加林的叔父也知道了这件事,两次给县委书记打电话,让组织坚决把高加林退回去。
  眼下,这样的问题一直就是公众最关心的。这事很快在县城传开;街头巷尾,人们纷纷在议论。
  在县委的一次常委会上,这件事被专门列入了议题。调查的人列席了常委会,详细汇报了这个事件的调查情况。
  常委会的决定很快就做出了:撤销高加林的工作和城市户口,送回所在大队;县劳动局副局长马占胜无视党的纪律,多次走后门搞不正之风,撤销其领导职务,调出劳动局,等候人事部门重新分配工作……
  专门的文件很快下达到了有关单位。马占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拜访领导,托人求情,说让他好好检讨,请求县委不要给他处分。后来,他看一切暂时都无济于事,就只好到处叫冤说:“啊呀呀,这下舔屁股舔到他妈的刀刃上了……”
  这几天,除过马占胜,另一个事中人黄亚萍也在四处奔跑,打探消息,找她父亲的朋友,看能不能挽回局面,不要让高加林回了农村。当她看见县委下达的文件后,才知道局面是挽不回来了。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在心里喊叫着,不知该怎么办。她料不到生活的变化如同闪电一般迅疾;她刚刚开始了愉快,马上又陷入了痛苦!
  她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在床上打滚。她无法忍受这个打击所带来的痛苦。她痛苦的焦点在哪里呢?
  这是不言而喻的:她真诚地爱高加林,但她也真诚地不情愿高加林是个农民!她正是为这个矛盾而痛苦!
  如果有一个方面的坚定选择,她也就不会如此痛苦了:假若她不爱高加林,那高加林就是下到地狱也与她无干;如果她为了爱情什么也不顾,那高加林就是下地狱她也会跟着下去!矛盾是无法统一的。两个方面她自己认为都很重要:她爱高加林而又怕他当农民啊!
  生活对于她这样的人总是无情的。如果她不确立和坚定自己的生活原则,生活就会不断地给她提出这样严峻的问题,让她选择。不选择也不行!生活本身的矛盾就是无所不在的上帝,谁也别想摆脱它!黄亚萍觉得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加林本人不在,她又没有更亲密的朋友和她一块商量。克南倒是可以商量,但他又在他们之间处于这样的位置,根本不能去找。
  她于是想起她亲爱的父亲。她现在只能和他谈这件事。
  怎样和父亲谈呢?他本来就反对她离开克南而找加林。在这件事上,她已伤了他的心,他会怎样对待她目前的困难处境呢?不管怎样,她还是去找父亲。
  她回家去找他,他不在家。妈妈告诉她:父亲在办公室里。她就又跑到了他的办公室。
  她父亲正戴着老花镜,看《解放军报》。见她进来,就把老花镜摘下,放在报纸上。
  “爸爸,高加林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我怎不知道?常委会我都参加了……”
  “这怎办呀嘛……”

“什么怎办呀?”

“我怎办呀?”

“你?”

“嗯……”她父亲抬起头,望着窗户,沉默了半天。
  他点燃一支烟,也不看她,仍然望着窗户说:
  “你们现在年轻人的心思,我很难理解。你们太爱感情用事了。你们没有经受过革命生活的严格训练,身上小资产阶级东西太多。正是这些东西,导致了你现在的处境……”
  “爸爸,你先不要给我上政治课!你知道,我现在有多么痛苦……”“痛苦是你自己造成的。”“不!我觉得生活太冷酷了,它总是在捉弄人的命运!”
  “不要抱怨生活!生活永远是公正的!你应该怨你自己!”老军人大声说着,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长眉毛下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的女儿。
  黄亚萍跺了一下脚,拉着哭调说:
  “爸爸,我想不到人一下子变得对我这样冷酷!我恨你!”
  她父亲一下子心软了,走过来用粗大的手掌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让她坐在椅子上,掏出手帕揩掉她眼角的泪水。然后他转过身,冲了一杯麦乳精,加了一大勺白糖,给她放在面前,说:“先喝点水,你嗓子都哑了……”
  他又坐进他办公桌前的圈椅里,手指头在桌子上崩崩地敲着,怔怔地看女儿一小口一小口喝那杯饮料。
  半天,他才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不怀疑你对那个小伙子的感情”我虽然没见他,但知道我女儿爱上的人不会太平庸,最起码是有才华的人。因此,你那么突然地抛开克南,我和你妈妈尽管很难过,也感觉对老张一家人很抱愧,但我们仍然没有强行制止你这样做。爸爸一生在炮弹林里走南闯北,九死一生,多半辈子人了,才得了你这个宝贝。就你我而言,我把你看得比我重要;我不愿使你受一丝委屈。正因为这样,我对你的关心只限于不让你受委屈,而没有更多地教育你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他突然停顿了下来,手在空中一挥,对自己不满地唠叨说:“扯这些干啥哩!一切都为时过晚了!”他吸了一口烟,回头看了看静静坐着的女儿,说:
  “这事我已经考虑过了,这次你最好能听爸爸的。咱们马上要到南京,那个小伙子是农民,我们怎能把他带去呢?就是把他放在郊区农村当社员,你们一辈子怎样过日子?感情归感情,现实归现实,你应该……”
  “你让我去和加林断吗?”黄亚萍抬起头,两片嘴唇颤动着。“是的。听说他现在在省里开会,快回来了,你找他……”“不,爸爸!别说了!我怎能去找他断绝关系呢?我爱他!我们才刚刚恋爱!他现在遭受的打击已经够重了,我怎能再给他打击呢?我……”萍萍,这种事再不能任性了!这种事也不允许人任性了!如果不能在一块生活,迟早总要断的,早断一天更好!痛苦就会少一点……”“永远不会少!我永远会痛苦的……”
  他父亲站起来,低着头在地上慢慢踱着步,接连叹了两口气,说:“一生经历了无数苦恼事,哪一件苦恼事也没有这件事叫人这么苦恼……苦恼啊!”他摇摇头,“本来,你和克南好好的,可是……噢,前天我刚收到老战友的信,说南京那里已经给克南联系工作单位了……”
  黄亚萍一下站起来,大声喊:“现在你别提克南!别提他的名字……”她走过去,坐在父亲的圈椅里,拉过一张白纸来。你要干什么?”父亲站住问她。
  “我要给加林写信,告诉这一切!”
  父亲赶忙走到她身边说:“你现在千万不要给他写信!这么严重的事,让他知道了,在外面出了事怎办?他不是快回来了吗?”黄亚萍想了一下,把纸推到一边。父亲的这个意见她听从了,说:“按原来省上通知的时间,再一个星期就回来了。”
  她走过去,把父亲墙上挂的日历嚓嚓地接连扯了七页。【待续】

作家简介

路遥(1949年12月2日 —1992年11月17日),男,本名王卫国,出生于陕北榆林清涧县,中国当代作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人生》等。 曾任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党组成员、副主席。

路遥1949年12月2日出生于陕西陕北山区清涧县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7岁时因为家里困难被过继给延川县农村的伯父。曾在延川县立中学学习,1969年回乡务农。这段时间里他做过许多临时性的工作,并在农村一小学中教过一年书。1973年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学习,其间继续文学创作。大学毕业后,任《陕西文艺》(今为《延河》)编辑。1980年发表《惊心动魄的一幕》,获得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82年发表中篇小说《人生》,后被改编为电影。1991年完成百万字的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该小说以其恢宏的气势和史诗般的品格,全景式地表现了改革时代中国城乡的社会生活和人们思想情感的巨大变迁,还未完成即在中央人民电台广播。路遥因此而获得茅盾文学奖。1992年11月17日上午,路遥因肝硬化腹水医治无效在西安逝世,年仅42岁。2018年12月18日,党中央、国务院授予路遥改革先锋称号,颁授改革先锋奖章,并获评鼓舞亿万农村青年投身改革开放的优秀作家。 2019年9月23日,《平凡的世界》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 2019年9月25日,路遥被评选为“最美奋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