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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小夫光(八月的小池塘张秋生)

我常去茶馆,拉萨大街小巷开满了茶馆。拉萨人爱喝茶,酥油茶、甜茶,都是每日必饮的。不说其他人,单说我自己,我喝不来酥油茶。那种油腻腻的、咸乎乎的味道,我喝得很不惯。好在我爱喝甜茶,好在每个茶馆都出售甜茶,我得以每天都泡在茶馆一饱口福。我经常去的那家茶馆,开在一座藏式风格的小楼里,正门上方悬着一块古色古香的蓝色大匾,上书茶馆之名。

这个茶馆和别的茶馆有一点不同,它出售散茶,八毛钱一杯,较为便宜。听人说,在前两年的时候,价格还没涨,还要更便宜,一杯只需七毛钱。即便涨了一毛钱,八毛钱一杯,其实已经够便宜的了,就算再窘迫的人,也能消费得起,一天喝上个十杯八杯不成问题。散茶的卖法是这样的:你把口袋里的零钱排在桌子上,再在桌子上放一只空杯,自然有衣着白褂、头挽发髻、耳戴绿松石的藏族女人来给你倒茶。倒完茶,不用你劳烦,她会自己收起你桌上的零钱,再从自己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些零碎的毛票来找给你。当然,如果你不想喝散茶,也可以去单买一整壶来,自酌自饮,慢慢消受。味道其实是一样的,毫无二致,甜甜的,带着乳香。我偏爱喝散茶,一杯一杯地续,有事情要离开时,随时可以抽身离开,不必担心喝不完浪费。

这个茶馆不知道有多少年的历史了,只知道无数人曾来此逗留品茶。一排排长条的木质桌椅被岁月打磨得油光锃亮。茶馆生意极好,从早上营业到傍晚七点左右打烊,期间人满为患,一不留心就没了位置。我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去茶馆,找个座位,点一杯甜茶,叫一份藏面,填饱肚子。然后接下来,我便开始一天的工作了。

我是个画海娜的。年轻女孩们喜欢在耳廓后、脖颈间、手臂上或者脚踝处纹上一朵海娜,我是干这个的。茶馆里除开一部分当地藏民,还有不少旅游观光客慕名而来,这些游客中,不乏年轻时髦的女孩们。她们是我的客源,我从她们身上揩下一些油水,维持自己的基本生活。我坐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拿眼瞄着每一个人。熙熙攘攘的大厅里,顾客络绎不绝,走了一批,空出的位置不出两分钟立马被另一批人填满。这座茶楼,充满藏式风味,在游客的眼中,无比新鲜,他们举着相机拍个不停。他们尤其钟爱拍摄藏族女人,她们穿的藏袍挽的发髻佩戴的首饰,全都令他们兴致盎然。桌椅都是长长的那种,一张椅子上,就坐着十多人。人和人并肩坐着,挨肩擦背的,做得很密很紧。像拴在一起的蚂蚱。他们拍摄的时候,我也难逃其中。我不知被多少游客拍在了画面中,带到了全国各地,也不知我被多少他们的亲朋好友作为画面的点缀给浏览到。这且不去管它。之前说过,人和人挤着坐,坐的很紧凑,几乎和左右邻人肩碰肩。每天我旁边的两个位置上都坐着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不说每天,就是每小时都不同,毕竟走了一批又很快填上一批。可能刚刚在这坐着的是兰州和日喀则来的,一会,喝完几杯茶,他们走了,空位上又坐上了来自喀什和西宁的,等他们离去后,又换上了烟台和广州来的人。人的流动,在这是很快的,像水一样。如果这样比喻的话,这座茶馆就名副其实的如同水流逗留的桥闸了。从不同山脉上流淌下来的水源,在此汇聚一时,然后又向下游流去,奔向不同河道,流去四面八方。少了桥闸,水是无法相遇以及汇聚的。

二、

我坐在茶馆里,拿眼瞄着每一个人。我一边啜饮甜茶,一边静静观察分辨着,分辨哪个人有可能成为我的客源。一旦我觉得可能与之谈妥一笔交易,便不声不响地坐过去,开始伺机搭话。略聊几句,我便公开我的身份,我是画海娜的。她们如果有心画上一朵,就会伸出脖颈,捋起衣袖或者挽起裤脚,露出肌肤,“来,给我画一个吧。”我从挎包里,拿出几个样式来,让她们自己按照自己的审美来挑选。根据她们的选择,我会在她们的肌肤上画下梵文、藏文,英文,蝴蝶,星星,或者兰花。画完之后,她们付给我钱,如果她们不急着走,我就会请她们喝上一杯甜茶,以表对于她们支持我的生意、认可我的手艺的感谢。我们边喝茶边聊着,聊起来没完没了。等她们走了,我就去寻找、去发现我的下一位顾客。我想我大概是拉萨唯一一个流动着画海娜的家伙。为了挣钱,我厚颜无耻的与人搭讪。这确实有趣。

我和秋曼是在茶馆里相识的。那天我挽起袖子专注地给客人画海娜,画在耳廓后,画的是一只蝴蝶。我不知秋曼什么时候坐过来了。“你画海娜的手艺很好,我观察你很久了。”她主动说,“等会给我也来一个。”我转过身,看到她。她头戴黑色棒球帽,上身穿着蓝色牛仔服,下身是宽松的黑色裙裤。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扎着藏式的彩辫。这种彩辫子是这里的一大特色,每个来这里的女孩都会在路边找当地人给辫辫子。辫一根,两三块钱。

我冲她点点头,指一指画了一半的图案,说,“行,你稍等。”

“画一个要多少钱呢?”她微笑着问道。

她笑起来,嘴巴紧紧抿着,棒球帽遮掩下的眼睛弯成月牙状,煞是动人。

“五块。”

“你叫什么名字?”

等我画完最后一笔,收下客人的五块钱后,才回身郑重地回答她:“马日森。”

“好特别的名字。”

“你呢?”

“秋曼。”她说。

她端起甜茶杯抿上一口,又放下,问我,“那么,你想好要给我画什么了吗?”

“我一般都是让客人自己选择。”

“我有选择恐惧症,你知道。”她嘟嘴无辜道,“还是你来帮我选择吧。”

“树叶如何?”

“成,就树叶吧。”

“画在哪里?”

“喏,这里。”她把脚翘在长条椅上,手指点在踝骨稍上一点。

我注意到,她脚上穿着黑色的人字拖,鞋底一寸多厚。两只脚的趾甲上涂着水红色的趾甲油。我一只手抓起她的脚腕,腾出的一只手给她贴上图案的样式。是一片银杏叶。然后拿着一根海娜植物膏,给她上色。

她紧张兮兮地问,“涂上去不会有不良反应吧?我忘了告诉你,我对颜料过敏。”

“不会的,放心。这种植物膏没有添加剂。”

我先画的叶子边缘,最后才画叶子的其他部分。

“你来拉萨多久了?”她说。

“两年了。”

“好久。”

“你来几天了?准备待多久?”

“第二天。待到什么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想走就走了。”

“嗯,你是来散心的。”还剩下一根叶梗就完工了。

“你有什么正式工作吗?”

我沉默半晌回答,“没有。”

“如果说有的话,就是这了。”我补充说。

“画海娜?”

“是的。”

“冒昧的问一句,一天能挣多少?”

“不多不少,刚刚够开支的。”

“不要怪我啰嗦,我只是好奇。”

“不会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份正式工作做呢?”

“我喜欢自由,不喜欢受约束。”

我把那片银杏叶画好后,看着她的眼睛,说,“五块。”

她从一只女性钱夹里抽出一张十块的,递给我,“不用找了。”

“谢谢。”

画好后她并没有急着走,她说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遣。我们并排着坐了一会,喝了两杯甜茶,她还没有离开的意思。靠墙壁坐着的几个藏民喝完甜茶,起身离开。我眼疾手快,拉起秋曼的手臂,说,“走,去墙边。”等我看到秋曼脸上显出一丝尴尬还有一丝惊讶的表情,才发觉自己有点唐突了。我松开她的手臂,解释说,“这家茶馆生意太好了,晚一步,位置就被人占了。”我们坐在靠墙的长条木椅上,背部倚在墙壁上。“这样就舒服多了,不是吗?”

秋曼点点头,然后说道,“不光如此吧?”

“你看出来了,”我身子斜侧一下,惊讶地审视了她一番。“不错,这个位置可以扫视整个大厅,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我常常坐在这里,寻找每一个我的潜在顾客。”

有一个游动小贩挑着一串马灯,在每一个游客身旁驻足,纠缠。我已经见得多了,只看他的口型,我就知道他在说什么:“买一个嘛,不贵的,只要二十元。”游客挥手让他走开,他却恋恋不舍,仿佛鞋底上粘了什么,难以移动。有些游客不堪其扰,最终花二十元将其打发了。

秋曼收回视线,转向我,“脸皮真厚哇!”

“我和他相差不多。”

“不一样,你不会去死缠着不放。”

“可一样也要厚着脸皮去搭讪。”

那个小贩绕着大厅转了一圈,来到我们面前。他认识我,知道我和他一样也是在茶馆做买卖的。他对我颔了颔首,视线移到秋曼身上。他准备对其展开攻势,我制止了他,冲他摆摆手。他笑了一笑,明白了什么,识趣地退了几步,走开了。

“他倒是很识趣啊。”秋曼说。

我禁不住得意的笑了一下,拿起甜茶杯喝了一口。这时候是下午四五点的样子,外面依旧酷暑难当。游客们都涌进茶馆来避暑消遣。茶馆已经满座,没有多余的位置了。他们在茶馆大厅里转了几圈,还是没有找到一个空位。他们对着喝茶的茶客们拍了一些照片才离开,多少算是挽回了一些失望。

“我还是想问你,”秋曼歪头盯着我,带着可爱的神气笑着说,“不过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问吧,有问必答。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那我问了,咳咳,你有女朋友吗?”

我微怔片顷,然后如实相告,“没有。”

“要我说呢,你这个年纪,是该有个女朋友的。为什么没有呢?我要开始遐想了。”

“你是瞎想吧?”

“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就不瞎想了。”

“也不为什么。很简单,我的经济状况不允许我那么做,我太穷了。对我来说,那是非分之想。”

“我说你,真有点大男子主义,两个人花谁的不一样?”她接着说道,“你长得不是很帅,但很讨人喜欢,会有女孩愿意给你花钱。”

“花对方的钱,我会感到不安。不知你能不能理解。”

“不能。”

“但那样做,真会使我感到很不安。”

“莫名其妙!”

“对,就是莫名其妙。”

我们对面坐着的两个茶客起身离开,没出两分钟,空缺立即被新来的人补上。这两人一男一女,三十岁左右,都身着冲锋衣,戴着浅紫色墨镜。从这身打扮来看,他们应该是刚从珠峰大本营归来。两人摘下遮阳口罩,茫然地左顾右盼,不大懂这里喝茶的规矩。我想我有必要出面给他们指点一下。

我对那个男的招了招手,他看向我。“去里屋拿空杯子,”我指着一个方向说,“把杯子拿过来,放在桌上,把口袋里的零钱也放在桌上。过一会儿,会有人来倒茶。”

他双手捧在一起,冲我上下摇了摇,“哦,这样的啊。感谢感谢。”

他把杯子拿过来,放在桌上。

“你们俩打哪里来?”我想他误会了我和秋曼的关系,以为我们两个是一起的。我看向秋曼,秋曼很爽快地回答,“我们从上海过来的。”

“哦,上海啊,也不近的。”

“你们是广西人?”我听出了他的口音。

“对的,我们从南宁那边过来。”

一个穿白褂的藏族女人过来倒茶,给他们的杯子倒满了。她不会讲汉语,她扬扬下巴,示意我要不要续杯。我杯子里还有一半,不算上午,仅仅一个下午,我就喝了不下十杯了,喝得嘴里甜腻腻的,很不好受。我用手盖住杯口,表示还不需要。我给她指了指秋曼的空杯,说,“给她添点。”她明白我的意思,把茶壶举过来,壶口倾向茶杯。

“我们刚从珠峰那边回来。”那男人说道。

“看得出来。”

“珠峰那边好玩吗?”秋曼问道。

“太冷了。我们南方人受不了。”他指指他身旁的女人,“我还好,她受不了。她在那里高反了,又是头晕又是发热。现在还没缓过来。”那女人没精打采地坐着,像只霜冻的茄子。她发现我们三人的目光在直视着自己,就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意来。我能理解她的感受,因为我曾经也高反过。

“吃点高原康,多喝点葡萄糖。拉萨这边海拔相对低一些,很快就会恢复过来的。”我以过来人的一点经验传授道。

“我们去的急了点,应该先在拉萨适应适应。”那男人分析说。

“是的,珠峰大本营有五千多的海拔呢。”

“我们到的当天,下了场雪。气候很糟糕。我们住在帐篷里烤火,没怎么出去。我们计划在那里待七天,可我妻子实在受不了了。我们就提前回来了。”

“我喜欢雪。”秋曼说。

他们喝完杯中的甜茶就匆匆走了。那个女的精神头不足,想要回客栈休息,她男人陪她走了。那男人走的时候,留下一张名片,要我路过南宁时去拜访他,他要和我一起喝两杯。我翻看了一下名片,发现他是做皮革生意的。等他们走后,我转向秋曼,“能不能等我一段时间?”

“等你做什么啊?”

“等我攒够钱。”

“然后呢?”

“带你去看雪。”

“为什么带我去?”秋曼嬉笑着问,“你不会爱上我了吧?”

我他妈真有点爱上她了。——不是矫情,是真他妈突然爱上她了。

三、

那天剩余时间我没有再给客人画海娜,秋曼要我陪着她出去逛逛。她说她一个人哪里都懒得去,满大街都是出双入对的情侣,这让她很难堪。所以她拉上我陪同,冒充她的男友,好使别人不再投给她异样的眼光。别人真的会在意她是一个人吗?我看未必,是她想多了。她说因她给我带来的经济上的损失她会如数赔还。我说不必这么认真,我的时间还不够用钱来衡量,再说,这个世界已经够物质化了,我还不想靠得那么近。

秋曼说她喜欢穿藏服的女人,她想成为她们其中的一员,起码在拉萨时是这样。于是我就带她去服饰店。先去的北京中路,车来车往,行人密集,我们在其中穿梭,一家店一家店的挑选。秋曼的眼光太高,没有一件她看得上的。要么是太艳,要么是太暗,要么是太长,要么是太胖,总之就是不合身。她的眼光太挑剔了。在北京中路与丹杰林路的交叉口,有一个推车卖刨冰的小贩。我问秋曼,要不要来一份刨冰?秋曼说,要要。她说着去挎包里拿钱包。我在她拿出钱包之前,已经付了帐。她嘟嘴嗔怪道,我请嘛,你陪我逛得那么辛苦。我说谁请不一样,下次再请吧。

小贩用冰铲使劲敲刮冰块,冰块簌簌掉落。他把冰块铲到两个纸杯中,浇上果汁、奶油,以及蜜糖。五颜六色的样子,看起来很可口。我接过来,小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入口即化,的确爽口。“我们接下来去哪?”秋曼说。

“接着逛喽,直到你满意为止。”我是不愿意逛街的,尤其是陪着女人,但秋曼是个例外,我愿意陪着她,毫无目的地一直逛下去也愿意。

“这条街我们都逛得差不多啦,还有什么去处?”

“去八廓街吧,”我说,“那里还有一些店铺。”

我的嘴角沾了一抹奶油,秋曼捏着纸巾替我揩去了。

“好,你带路。”

我们从大昭寺广场进入八廓街。太阳下落到山顶,余温不足,广场上人开始多起来。人们摘下遮了一天的口罩,露出了真面目。有千里迢迢赶来朝圣的藏民在广场上磕长头,年龄最小的只有七岁。大昭寺的金顶在暮辉下闪闪发光。我们穿越广场,进入八廓街。我们经过卖绿松石的商铺,经过卖天珠的商铺,经过卖唐卡的商铺,最后抵达一家藏族服饰店。店门口挂着一张布幌子,上书四字,“卓玛藏服。”我们走了进去。几乎在刚迈进门的一瞬间,秋曼就一眼相中了一款淡蓝色的连身藏服。那款藏服挂在最显眼处,是光滑的丝绸做的,摸起来相当柔顺,上面绣满了碎花。老板娘帮秋曼穿上,又帮她扣上斜襟的扣子。秋曼一脸喜悦,立在镜子旁上下审视自己。

“好看吗?你觉得如何?”她转过身,眨着眼睛看向我,征询我的意见。

她看起来漂亮极了。垂在肩头的藏式彩辫和这身搭配很相宜。只是一晃而已,她就成了一个地道的藏族女人。我目不转瞬地盯着她看,“很漂亮。”她又对镜照了一会儿,招呼来老板娘要付账。老板娘拿眼一撇我,说,“你男朋友已经买过单了。”秋曼脸一红,羞答答瞄了我一眼,说,“哦。”我们走出店铺,秋曼拉着我的衣角,带着些许斥责,又带着些温情,嘀咕说,“哼,谁要你替我买单!好像我拉你过来,就是要你为我买单似的。”

此刻已经下午八点四十,太阳虽已落山,但天色还很明透。拉萨的夏季天黑得晚,不过九点没有要黑的意思。秋曼是第一次来八廓街,她对这条街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我们顺着八廓街逛下去。八廓街是环绕大昭寺的一条环形转经道,很多本地信徒以及外地来的信徒都手摇转经轮,口中默念着经文,沿着这条街道虔诚地环行。

街道两边的墙壁多为白色,但走着走着就看到一座土黄色的小楼兀自矗立在路边。很独特,很显眼。使不知情的人也不由地驻足观望。这就是鼎鼎有名的玛吉阿米餐吧。三百年前,六世活佛仓央嘉措幽见情人玛吉阿米的地方。那时这座小楼只是一家毫不起眼的小酒馆,老板娘叫梅尕。仓央嘉措迷恋尘世的情爱,每当夜晚来临就偷偷从布达拉宫上跑下来,乔装打扮,融入凡世的夜市。他在这座酒馆里吟诵情诗,纵情声色,说书艺人也来到酒馆里,把听到的情诗传播出去,使得仓央嘉措的情诗在街头巷尾间广泛流传。他在酒馆里遇见了令他魂牵梦绕的农家姑娘,玛吉阿米。他对她一见倾心,念念不忘。每夜必来酒馆相会。即便严寒大雪也不例外。有一天深夜,他冒着大雪,从布达拉宫的后门悄悄溜出来,去会他的情人玛吉阿米,两人坐在酒馆的角落里互诉衷肠,在软塌上情意缠绵。直至东方破晓才恋恋不舍告别恋人,回到戒律森严的布达拉宫里。可巧的是,那天两个铁棒喇嘛出门办差,发现一排形迹可疑的脚印,顺着脚印,他们发现是仓央嘉措留下的。仓央嘉措身份特殊,他们不能拿他怎样,就把姑娘玛吉阿米处死了。仓央嘉措悲痛欲绝,在不久之后,也挥别凡尘。几百年后的今天,在藏区,他们相爱的故事源源流传了开来,逐渐家喻户晓。岁月变迁,酒馆几经易手,后来被一个老板买下来,更名为玛吉阿米。也就是今天的玛吉阿米餐吧。如果说大昭寺是信徒的朝圣之处,那么玛吉阿米餐吧就是闺中待嫁的姑娘们的心慕之地。

我把这些说给秋曼听,秋曼听得很入神,几乎眼睛都不眨。听完后,秋曼唏嘘不止,说,“他们的故事好凄美。”

“是呀。”

“可我宁愿凄美的故事都是无聊的文学家编造的,我不希望那是真实的。”

“我也不知道。”

“玛吉阿米,玛吉阿米。”秋曼念叨着,“多么惹人怜爱的一个姑娘啊。”

“都是几百年前的陈年旧事了,不要那么挂怀。”

“哼,你呀!”

“我怎么?”

“你肯定没有仓央嘉措那么深情。”

“何以见得?”

“据我在茶馆一下午的观察,你呀,见到年轻姑娘家就两眼发直,凑过去搭讪讨好。哈哈,你献媚讨好的样子实在可笑。”

“原来如此,我当是什么呢。我那是迫不得已,我要生活啊。”

“干什么不好,非要在茶馆画海娜。亏你想得出来。”

“哈哈。”我笑。

“就不能换个别的工作?”

“换什么?”

“找个正儿八经的工作做呀。”

“朝九晚五的活儿我干不来。”

“那也不能整天搭讪女孩套近乎啊!要我说,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你吃醋啦,我知道了。”我停下脚步,看着秋曼笑起来。

秋曼脸颊上掠过一片红晕,赶忙把棒球帽往下拉了拉,遮住半边脸庞。

“我是讲真的,不要闹。说实话,那真不是长久之计。”

“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完成手头的小说再从长计议不迟。”

“不是吧,你是写小说的?”

“可以这么说。”

“我说呢,我说你怎么这么离经叛道。原来是个写小说的,哈哈。这下就好理解了。”

“怎么,我就那么不可理喻吗?”我不由凑近秋曼,把脸贴在她脸颊的近旁。我能闻到她脸颊上的淡淡的清香。

她向后躲闪了一下。

“不不,哪敢啊,大作家。”

“大作家!讥讽我?!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这个秘密了。”

秋曼笑起来,拿手拍了下我的肩膀,“哪有讥讽你,在给你开玩笑嘛。”

“我知道。不过,”我认真道,“别叫我作家,我就是个写小说的。”

“你刚刚说,你要写完手头的小说再计划别的,这部小说对你来说很重要,对不对?”

“可以这么说,重要无比。没写完它,我干什么都不踏实,走神走得厉害。”

“时常撞电线杆?”

“哈哈,对。”

“关于什么?爱情,亲情,友谊?”

“都不是。”

“那是什么?”

“等写出来你不就知道了。”

“你会第一时间给我看吗?”

“当然。”

“那好,一言为定。到时不论我在哪里,拉萨也好,上海也好,或者别的其他什么地方,等你写完了,一定要寄给我看。好不好?”

“好。”

拉萨的建筑都很低矮,远处的褐色群山清晰可见。群山之上环绕的硕大白云,随着太阳的降落,色泽逐渐变暗。入夜之后,这些云朵将会转化为一场大雨,降临大地。在第二天,随着太阳的升起,又会逐渐升腾,成为一朵朵硕大而洁白的流云。

“走吧,我们去吃点东西。”我说。

“去哪儿?”

“玛吉阿米。”

我们踩着台阶走上二楼,顾客很多,一边在喝着酥油茶,一边在高谈论阔。几个藏族乐手坐在吧台边,敞开歌喉、敲击手鼓忘情地演奏着。一曲终了,大家起身鼓掌。我们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窗外转经的密集人群。

侍者走来,让我们点餐。我把菜单递给秋曼,“你来点。”

“我不懂耶,第一次吃藏餐。”

“没关系。”

“嗯,我想想。”秋曼皱着眉头,盯着菜单。她手指着说,“这个怎么样?”

“哪个?”

“名字好长,什么酸奶人参果八宝沙拉。”

“嗯,”我对侍者说,“一份酸奶沙拉。”

“我好啦,你来点吧。”她把菜单还给我。

我因为之前来过几次,所以知道菜品都有哪些,就接过菜单还给侍者。我知道这家店的烤蘑菇味道不错,就点了个藏式烤蘑菇,随后又点了个手抓牦牛肉。侍者问还要点什么喝的?

我故意提高嗓门问,“都有什么喝的?”我想让他报一下饮品的名字,好让秋曼有个选择。

侍者说,“比较特色的有酥油茶,甜茶,奶茶,青稞酒。”

“酥油茶好喝么?”秋曼问。

我摇摇头,“我喝不惯。”

“那我要一杯奶茶吧。”秋曼说,“甜茶刚刚在茶馆喝过了。”

“一杯奶茶,一杯酥油茶。”我说。

秋曼瞪大了眼睛,“什么,你不是喝不惯酥油茶?”

“我想适应一下它。”

侍者走后。我们相视而笑,坐着等菜。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远处的群山只剩一座座模糊的黑影。大昭寺亘古不熄的烟火香气从外头飘进来。我拉着秋曼隔着一层玻璃看窗外,八廓东街和八廓南街上,转经的人群依然络绎不绝。从甘肃,青海,四川等地千里迢迢赶来的朝圣者,双手合十,高举过头,三步一磕,匍匐在地。他们不远万里一路跪拜过来,每个人的面容上都灰尘仆仆,身前挂着的皮毡被路上的石子硌得褴褛不堪。但从他们的眼眸里,你看不到丝毫的轻慢与懈怠。他们是如此虔诚,从每个动作每个细节里透露出来。令人不由生出敬佩之情。

饭菜陆续上桌。我们收回视线,专注于眼前的美食。

“牦牛肉,很劲道的,你尝一尝。”我说。

“那我尝尝。”秋曼尝了一块,蹙着眉头细细品味。然后说,“是很劲道啊,味道也好。好吃。”

我喝了口杯中的酥油茶,摇摇头。

“还是喝不惯吧?”秋曼说。

“嗯,看来要打一场持久战了。”

“你这人呀,倒是有趣。”她把奶茶杯递过来。“喏,你喝我的。”

“算啦。”

“别呀,喝一口尝尝。就一口。”

我喝了一口,奶香四溢,还给她,“好喝呀。”

“把你嘴角擦擦。”她递给我纸巾。

我嘴角上沾了一圈奶沫,我接过纸巾擦掉了。

蘑菇在炭炉上滋滋烤着,香味弥漫开来。我用叉子在蘑菇上叉了叉,发现还没熟呢。只好继续吃牦牛肉。每当我吃牦牛肉的时候,脑海中总是浮现一副画面,整群整群的牦牛在褐色大草原上低头啃草的情景。总是浮现这种画面。这种画面在我进入西藏之后的路上,见得太多了,印象太深刻了。挥之不去。但我仍然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畅快淋漓。

鼓手和乐手在吧台那边依旧热情如火地演奏着我听不懂的藏族歌曲。有一个外地游客凑近他们,为他们拍照。其他游客则埋头吃着,不时鼓掌。窗外天光已尽,商铺的灯火骤然大开。借助商铺的灯火,街道依然清晰可见。一道闪电在天际绽开,接着一声闷沉沉的响雷传送到耳边。雨点啪啪砸在窗玻璃上,然后汇成一条条雨帘滑落下去。下雨了。

“下雨了。”秋曼指着窗外。

“这很常见。现在处在雨季。”

“我们没伞哎。”

“等雨停了再走。”

“雨会停吗?”

“会的,早晚的事。”

“我知道,我是说在我们吃完晚饭后,雨会不会停下来。”

“那就不好说了。”

“你住在哪儿?在哪家客栈?”

“没住客栈,住不起,我住在一个藏民家里,离这儿有一点远。”

“为什么住那儿?”

“他们自己家的房子,房租不贵,长期租住比较划算。”

“房东人怎么样?”

“房东一家人挺好的。每天早上会多做一份糌粑,等我起床后,就吃点糌粑垫肚子。房东见我总是空着肚子去工作,说不吃早餐对身体有百害而无一益,就每天多做一份留给我。糌粑都是免费供应给我的。”

“你不付钱还吃得理所应当、理直气壮?”

“那当然,我脸皮厚嘛。不过,我会时常帮着打扫院落、清清杂草什么的。”

“那糌粑你吃的习惯吗?”

“吃得惯,和酥油茶不一样,那糌粑一上口我就觉得亲切,毫无不适之感。”

“有机会我也要尝尝糌粑是个什么味儿。”

雨势渐渐小了,路面上的水洼倒映着暖黄的灯光。乐手们停止了演奏,坐在高凳上喝着水,做中场休息。酒足饭饱的顾客们散去大半,还有一些懒懒散散地倚在椅子上,打着饱嗝,等着雨彻底停下来。秋曼起身去洗手间,说是要去照照镜子,补补妆。她有化妆吗?还真看不出来。在我眼里,她的美,是自自然然的美,毫无半点矫揉造作。是纯天然的,像圣湖一般,根本无需任何额外的修饰装扮。

秋曼回来后,雨已经停了。

秋曼打了个响指,“那,我们走吧?”

我说,“等一下。”我准备去买单。

“已经买过了。”

我惊讶了一下,说,“这顿应该我请的,我在这里比你久,我是主,你是客。”

“嗨,谁请不一样?”

“那好,下一顿该我请了。”

“行吧,就照你说的。”

我们离开的时候,路过留言区。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曾在留言区的记事簿上留下自己的尊姓大名,或者当时的芜杂的心绪。秋曼好像很感兴趣,停下脚步,翻个不停,翻完一本又一本。看她那么投入,我也情不自禁抽出一本翻着看。纸页间的留言真可谓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我从青藏线一路徒步走过来,说实话,看到布达拉那一瞬间,我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我是个骑行者,你可以叫我一号,也可以叫我七号,我对大家怎么称呼我不太在意。说白了,名字不就是个代号吗?重点是,大半个中国都被我骑遍了。拉萨是我的最后一站,我平安抵达了拉萨,接下来我要去完成我父母交给我的一项艰巨任务,娶妻生子,好好过日子。我不知我能否胜任,不过我对其是信心满满满怀期待的。话说大半个中国都被我骑过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你说对不对?”

“好倒霉,好倒霉,好倒霉。我高反了。我对不起党和国家对我的栽培,我竟然高反了。哭。不过现在还好啦,在客栈老板娘的建议下,来这里喝了一壶酥油茶,对,是一壶,满满的一壶。我去了十次洗手间,对,十次,你没听错,是十次,一点不假。喝完后的确好了很多。我现在还好啦。希望千里之外的朋友们不要挂念。”

“哈喽,我是哒令。两天前我们驱车去了林芝,现在荣耀归来。我的食欲很佳,我自己吃了三份牛排。三份牛排!哈哈哈,肚子大的像十月怀胎那般。不妨透露一下,我还没怀过胎。但我此刻实实在在体会了一回怀胎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啊,奉劝女同胞一句,千万别轻易怀胎啊。快拿桶来,我要吐。”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这句诗出自谁之手?一时给忘了,实在抱歉,本来还想署上这个诗人的名字呢。现在记忆越来越不好使了,中学那会儿可好使了。课本上每个诗人的名字、年代、代表作,我都记得可清啦。现在不行啦,我怀疑我老了。可我才二十三岁呀。”

“早早的去大昭寺拜佛,磕着头,磕着磕着眼泪就流出来了。希望爸爸妈妈不要再吵架了吧。我想要个和和睦睦的家庭,就像我小时候那样,那样温暖的家庭。我常常在梦中梦到以前,那时候他们俩还不像现在,那时候他们俩关系很好,好到邻人羡慕。可惜很难再回去。”

“赵雪儿,你知道我爱你吗?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爱你,仅仅我自己知道。我已经三十岁了,你的孩子也已经五岁多了。可我还在爱你。在你之前,我没爱过任何人,在你之后,也不会再爱任何人。可这些你都不知道。我不想打扰到你的家庭,不想给你带去一丁点的困扰。我不知要爱你到什么时候。或许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才会停止吧。这辈子我们有缘无分,我希望来生还能爱你。如果,有来生的话。”

“徒步川藏线,遇到了好多好多温暖的事儿,好多好多温暖的人儿。最难忘在走投无路住宿无门的雨夜,被一个好心的牧民带去他温暖的家庭里,喝足了牦牛奶,吃足了风干的老腊肉,最后还甜甜的睡了一觉。下次路过,一定会去他们家拜访。一定。”

“像只狗一样竖着拇指从西宁一路徒搭过来。哈哈,狗都没有我惨。有时候搭不到车,只好徒步,背着六十多斤重的行李,迈步在青藏高原。我被高原上的季风吹干了脸皮,吹裂了嘴唇。但我依然抬头挺胸,昂首阔步。高原上辽阔的天宇,看着我的飒爽英姿,估计会误以为我很豪迈。但实际上我心中想的却是,操,赶快来辆顺风车吧!”

“我爱拉萨,我的名字叫啤酒。我是一只多情多义的拉萨啤酒。开玩笑啦,我爱拉萨倒是真的,但我的真名其实不叫啤酒。我爱喝啤酒,我的朋友们就叫我啤酒。我的真名其实要更好听一点,我叫林林林。开玩笑啦,我其实叫林三本,我是烟台人。”

······

这些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留言,读起来让人忍俊不禁。厚厚一架子留言薄都被我们给耐心翻完了。架子上有笔,秋曼说,我们也写点?

“写什么呢?”

秋曼拿起笔在崭新的一页上写道:“马日森。”

我接过笔在我的名字后面写上:“秋曼。”

秋曼说,“嗯,好像还少点什么呀。”

于是她就在我们两个名字的中间部分,涂上了一颗暖暖的爱心。

走出玛吉阿米餐吧,秋曼说,“明天见。”

“明天见。”

“明天哪里见?”

“茶馆。”

四、

我去茶馆最里侧的屋子里拿了两个干净的空杯子,放在桌上。这时是早晨九点钟的样子,每个顾客都很有精神地交头接耳谈论着什么。天窗上明丽的光线打下来,屋内被照得很亮。墙上的几幅框画比往日更加鲜艳饱满。藏族女人手拎茶壶来给我倒茶,我只让她倒了一杯,另一杯空着,等秋曼来了再添满。秋曼还没到,我拿眼寻视了整个大厅,没有看到她的影子。她估计还在某个客栈里睡着,或者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我身子倚在长条椅上,后脑勺触着墙壁。大厅里熙熙攘攘的多是本地人。早上游客并不多,游客不会一大早就来茶馆里喝茶。这个时候,他们会选择驱车去景区游玩。比如林芝,比如山南,比如日喀则、纳木错。他们会去那里。按理说这个时间点生意冷清,我不必来茶馆。但我喜欢待在茶馆里,从早到晚待上一天。没生意我就坐在角落里看书,闹中取静。在喧闹中静静地看书,没有比这更妙的了。我在这茶馆里差不多看完二十本书了,有一半是关于文学的,剩下一半可就杂了,地理,医学,哲学,服饰学,都有看。还看了一本教人如何挖虫草的专著,看完后,我当时就想,哪一天我也要去山里挖虫草去。

秋曼坐下来的时候,我都没有丝毫发觉。我低着头翻着我的书页,没有发觉她坐了下来。或者说感觉到有人坐在了对面,但没有料到是她。她拿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我投在书页上的目光被晃散了。我抬起头,看到了她。她简直太美了。一袭淡蓝色的修身藏服,脸蛋整整洁洁,头发挽成了一个发髻,上面叉着一支玛瑙钗子。

我直直盯着她看,眼睛眨也不眨,看得呆了。

“你太美了。”我感觉自己说了句大实话。

“不是我美,是藏服美。”

“你吃早餐了吗?”

“没有。”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不用,喝点甜茶就好了。”

“阿佳。”我喊了一声。

手拎茶壶的藏族女人便走过来了。她看到秋曼面前的空杯,就把杯子给倒满了。桌上有一张一块的,她收走了它,找回两张两毛的。

“阿佳是什么意思?”

“大姐的意思呗,或者姐姐。”

“藏语?”

“嗯。”

“你还会说藏语啊。”

“就会这一句,”我说,“因为经常要续杯。嘴甜点、礼貌点不是坏事。”

“昨晚睡得可好?”

“不好。”

“真的假的?”

“真的。”

“为什么?为你的小说该如何发展下去焦头烂额?”

“不是的。”

“那是什么?”

“太想你了。”

“不会吧。”

“一夜未眠。”

“是吗?真让人开心。”

“让人开心?真的假的?”

“真的。”

“那我也很开心。”我说,“饿了吗?吃点什么吧。”

“我不是太饿,点了估计也无福消受。”

“不点主食,我也不是太饿。只是有一点点饿,只是一丁点儿。”

“那你点吧。”

“土豆条怎么样?”

“嗯,你点吧。这个我也能吃上一点。”

阿佳正在给旁边的客人倒茶。我对她挥挥手。她看到了我。

“来一份炸土豆。不要太辣。”

土豆炸得外焦里嫩,色泽香艳,辣椒放得也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碟子边缘放着几只牙签,我们用牙签叉着土豆条,愉悦地吃着。不得不说,土豆条的口感的确很妙。秋曼本来不饿的,但吃着吃着,就饿了起来。我只好叫了第二份。

“秋曼,我打算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羊卓雍措。”

“什么?”

“羊湖。”

“今天去么?”

“嗯,我已经和一个司机谈妥了。他此刻就在茶馆外的车里等着呢,整装待发。”

“好哇,先斩后兵!你就不怕我临阵脱逃吗?”

“你就不肯赏个脸吗?”

“那要看是谁?”

“我呢?”

“那是,——那是当然的。”

司机是我的老相熟了,他来拉萨已经二十多年了。他攒钱买了辆二手的越野车,干起拉游客的营生来。竞争对手太多,他这两年生意冷清,一周只能接到一单活。平常的日子,他就常来茶馆小坐。来的次数多了,隔三差五就打个照面,相视而笑。有时还并排而坐,慢慢互相不觉陌生。一来二去,便有了交谈,逐渐熟悉起来。他常常走神,盯着茶杯发呆。有一次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想起一个人。我觉得那是隐私,没有多问。但我渐渐发现,他每次来茶馆,总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盯着茶杯发呆。我想他大概又想起了那个人。看来那个人在他心中占的位置非同小可。有一天,他伏在桌上竟然哭了起来。这使我惊异不已,是什么竟让他如此脆弱?他喜欢抽兰州烟,我看他桌上的烟盒已经空了,便去茶馆门口给他买了一盒新的。我把烟抽出一根给他,他用袖子抹去眼泪,接过烟去。我没有多问什么,就静坐在他旁边,希望多少能带给他点安慰。那天,他向我吐露了隐藏了二十年多的心事。

二十年前,他十八九岁,还是个毛头小伙子。他无所事事,顺着三一八国道来到拉萨。他身无分文,就在餐馆里刷盘子,混口饭吃。时间久了,多少还能攒下一点钱,好作为盘缠,奔赴下一个旅途。他想去新疆,想去喀什。但遇见她后,他就哪都不想去了。在工作之余,他总来茶馆喝茶。就在这个茶馆里,他爱上了一个姑娘。给客人倒茶的藏族小姑娘。那个藏族小姑娘那年十七岁,她也爱上他了。他于是只要有闲暇就去茶馆里待着,眼睛瞅着她,一刻都不舍得移开。她也一样,给客人倒茶时总拿眼睛寻找他。她因此常常把茶倒得溢出来,为此挨过几顿骂。他在茶馆等她下班,或者她在他的餐馆外等他下班,然后两人相约在街头散步。他知道她出身牧民家庭,家乡在遥远的阿里地区,那里黄草遍野,草原平坦,每个牧民家里都养着数十头牦牛,她家也不例外。高原上食物匮乏,牦牛多半吃掉,有一小部分会用来换钱。她对牦牛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情愫在,她是喝牦牛奶长大的。她生下不久,阿妈的奶源不足,就开始给她喝牦牛奶。等她长到七八岁,她又整天跟着哥哥去大草原上放牧。每一次杀牦牛时,她总是哭。但草原上的人,都是靠着牦牛肉才能生存下来,不杀不行。所以家人每一次杀牦牛,总是在她外出游玩的时候,偷偷地进行。

不觉间过去两三年,两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们是铁定了心要相随一生的。她回到远在阿里腹地的家乡去见自己的父母,告诉他们,自己爱上了一个汉族小伙子,想要同他结婚。他的阿妈倒是没说什么,但他的阿爸是思想守旧的传统藏民,坚决不同意族外通婚。并立刻把她许配给了一个同乡小伙。她哭诉无果,就在一个深夜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徒步搭车回到拉萨。她把结果告诉他,两人抱在一起哭了一场。两人忧心忡忡,都休了假,没日没夜商讨应对的计策。谈论的结果无外乎离开拉萨,去一个只有他们才知道的陌生的异地他乡。他们就这样决定了。各自回到各自的住处,收拾行李,预备第二天动身。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事实上,他一夜未眠。他背着自己的行李,来到她的住处等她。她住在一个藏式小院里,这小院被茶馆老板租下来,给女工们住。他到的时候,她还在洗着头发,他就坐在院子外台阶上等着。时不时回头去观望她,他投去的眼光温暖抚爱,如同朝阳一般。她弯腰擦着头发,略微蜷曲的秀发垂下来,上面的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等她一切收拾完备,走出小院,两人并肩行走在巷子里。走出巷子,就是宽阔的大街,他们就可以乘车去汽车站,从那里搭乘离开这里、去往异地的汽车。他们的心情紧张而激动,就像第一次犯错的孩子那样无助,东张西望,惶恐不安。他们走出小巷,走上行人熙攘的大街。他让她等着,他去一边叫车。他们越是急着离开,车辆越是迟迟不至。他终于叫停一辆空车,愿意载他们去汽车站。他欣喜地转身看向她,却发现她已经没了踪影,行李散落一地。他小跑几步,慌张地四处张望。他终于看到她了。她在跑着,后面跟着几个男人。他们是她的几个本家兄弟,是来捉她回去成亲的。她在街上跑着,弱小地像只兔子。她边跑边回头用眼睛寻找他,她怕自己会瘫倒下来,被带回去,再也见不到他。她希望自己能再多看他一眼,哪怕一眼也好。她会记住这一眼。她看到他拨过人群,发疯似的追了过来。

他跑着跑着就跪倒下来,眼泪奔涌而出,从他胸腔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他看到她纤弱的身体被迎面疾驰而来的汽车撞飞出去,轻飘飘的身姿在空中如薄纸一样翻滚,随后重重地落了下来,血液缓缓渗透地面。他扑过去,抱着她逐渐冰凉的躯体发出令人颤栗的哭泣,她艰难地抬起手,抚了抚他那张泪痕遍布的脸颊,然后无声地垂了下去。

时间并没有冲淡他对她的爱和思念。他每天都想念她,每时每刻,不分昼夜。他从那以后,就总来茶馆。二十年了,他依然成天光顾这里。他说这里有他们的故事,他们的过往,他忘不掉这里,这里的一切。这里残留着她的气息,她的余味,她的音容笑貌。他不能离开这个茶馆,不能离开拉萨,他留了下来。他干过很多工作,吃过很多苦,但他都咬牙坚持了下来,没有离开。他现今干起了黑车司机,靠接私活拉游客过活。

那天上午,他泡在茶馆。我见到他后,告诉他我要带秋曼去羊湖。他回去开来车,安静地候在了茶馆外,在驾驶座里等着我们,直到我带着秋曼迎着正午的阳光坐进他的车厢里。静候了一上午的汽车才塔塔启动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市区在我们身后远去,远方的道路更加开阔,两旁行人渐渐稀疏,到后来,只剩灰绿色的连绵起伏的群山和寥落的村户。秋曼兴奋地像只小鸟,趴在车窗上看外面秀丽的风景,看累了,就又收回眼光看我。我则从始至终,视线没有离开过她片刻。暖洋洋的午后阳光从窗外打进来,让人渐生睡意。秋曼把脑袋倚在我的肩膀上,眯上了眼。我握起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在一起。后来我把身子微微倾向她,把脸颊贴在她柔顺的秀发上。顿时感到清香袭人,仿佛置身在远处山脚下的花圃丛中。

车子驶上碎石路,即便坐在车厢里,也能清晰地听见轮胎碾压到石子发出的咯嘣咯嘣声。碎石路的尽头就是岗巴拉山,岗巴拉山的山脚下就是羊湖。翻上岗巴拉山的时候,沿崖而行,道路艰险。秋曼索性不去看窗外的万丈深渊,而是把头深埋在我的怀里。

我们在岗巴拉山口下车,高原上的凉风吹得我们无比清醒,不远处的彩色经幡在凉风中猎猎作响。我站在秋曼背后,把外套脱下给她披上。她回顾了我一眼,冲我微笑。我从后面揽住她的腰,下巴轻放在她的肩膀上,一起观赏眼前盛景。岗巴拉山口是观景的绝佳场地,放眼望去,错落有致的褐色群山,浩浩荡荡,延伸开去。岗巴拉山的山脚下,便是久负盛名的羊卓雍湖。湖水倒映群山,群山依衬湖泊,相映成趣。连同倒映水中的,还有漂浮在半空中的硕大的云朵。大片大片的云朵低低地在近处浮动着,仿佛触手可及,伸手可摘。

湖水在黄昏的日光照耀下,不同区域呈现出不同的色泽,深绿浅绿,淡蓝湛蓝,风儿掀起层层涟漪,多彩的湖色交相辉映。岸边水草丰茂,牛羊遍野,手挥鞭子的牧羊人,看到我们站在山顶,兴高采烈地冲我们挥动鞭子,辫哨声击碎群山的宁静,传入耳畔。此时已入八月,农田的油菜花圃开出灿烂的金黄色,那些石筑小屋就建在花圃四周,石屋里飘出的袅袅炊烟被风吹歪了。